第八章：小屋 (3)

　　「爸爸，你還要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我抱著白色的泰迪熊，抱得好緊好緊，睜著眼看著父親。

　　「不，不會太久，你乖乖等著，我馬上就回來。」他的眼裡充滿無可言喻的迷惘，那空洞沿著他目光來到我的身體裡，我不禁打了一陣寒顫。

　　「又在騙我。」

　　「你說這什麼話，難道爸爸沒有回來？難道現在在你眼前的不是你爸爸？」

　　「你就只會要我等你，我等到的不是你，是你手裡花錢買來的東西。」

　　「兒子――」

　　「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可以不要生日派對，可以不要煙火，不要泰迪熊，不要糖果和玩具，不要童話故事，我只要爸爸陪在我身邊，哪裡都不去。」我泣不成聲，手裡扭曲著泰迪熊，淚滾燙得滴在柔軟的被子上，我盯著被子看，不敢抬起頭來。

　　父親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摸摸我的頭，當我抬頭看見母親正在門外交叉著手，看著我們的生離死別。

　　「兒子，我答應你，我馬上，馬上就回來。」

　　父親起身，走出門外，母親冷冷地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將門關上，我在門另一邊聽見父親啜泣的聲音，只能潰爛地倒回床上，眼淚不停流，我抱緊棉被，責備著自己自私的模樣，責備自己不可理喻的言語。

　　父親三個月才回家一次，有次甚至只是草草寫封信，半年都沒回家，我不曉得他去了哪裡，或許是我到不了、讓他不再猶豫的地方。也許他終於解脫了，不再回到這個地方，他會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就算沒有我也沒關係。

　　叔叔仍時常來拜訪，他總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一起讀父親後來沒讀給我聽的童話故事，有那麼厚厚一疊，我和叔叔決定在我下一次生日前將它們讀完，時光飛逝，爸爸折磨的等待，終於隨時光消逝，當我們讀完，父親仍沒回來。

　　我明白叔叔已經取代了父親的位置，但在心上，我還是眷戀著父親，我期盼他早日回到我身邊，至少也要慎重向我道別，也要給我一個擁抱，這樣都不遲，他要去哪裡，他要在哪裡生活，我真的無所謂，我只希望他能向我好好說聲再見。

　　母親有時，在沒有鎖上的門外看著我，眼神帶著犀利，卻也同時充滿愛慕的――看著叔叔。

　　讀完所有故事書那天晚上，我告訴叔叔，我時常夢見充滿粉紅色的公主與白馬王子，有時候，沒有公主，只有白馬王子。這讓我很納悶，沒有公主，只有白馬王子孤伶伶一個人，這樣故事還能不能完整。

　　「你就是白馬王子，但你這麼漂亮，其實也可以扮成小公主。」叔叔摸摸我的頭說，他老愛摸我的頭。

　　「叔叔，能不能別再說我漂亮，我不是女生。」

　　「你這麼漂亮，怎麼證明你不是女生？老實告訴叔叔，是小女生，對吧？」

　　叔叔湊近我的耳朵，我嚇了一大跳，將他的臉頰推開。

　　「不是，本來就不是，你瘋了嗎？」

　　我從他腿上跳下，走進浴室並且說：「我要洗澡了，叔叔你回去吧。」

　　「沒禮貌的小孩，給我回來。」他坐在我床上鎮定地說著。

　　「快回家去吧，玩了一整天，我好累了。」

　　我正準備關上浴室門，叔叔突然衝了過來，用右手抵住門，左手抓住我的領子對我大吼，像隻狼狽的獅子。

　　「笨蛋！有沒有人教你要有禮貌啊？你剛剛那是什麼語氣？無奈嗎？煩嗎？難道我對你不夠好嗎？」

　　「沒有，很抱歉，只是我真的累了。」

　　「你以為我在這裡跟你讀這些雜七雜八的爛東西，是想打發時間是不是？你當我笨蛋是吧？」

　　「真的沒有――」

　　「給我閉嘴！」

　　我只好閉上嘴，他氣得兩眼發紅。我有點不知所措，只是有些害怕，他說我漂亮時的眼神，帶有情素、烈愛，那種，無法言喻的眼神，透過我的雙眼，交雜在我潰爛的心上。

　　「你這個笨小孩！你以為我這些年帶這些東西來送你，來送你母親，花了這麼多時間在你身上，是做什麼？吃飽太閒？你就這樣每天跟我黏著，是鬧著玩？還是太無聊？一心掛念那個一去不回的傢伙，我告訴你，你父親根本就不愛你，他只是個下流的混帳。」

　　「不准那樣說我父親！渾蛋！」我突然大聲吼他。

　　「看看你什麼態度！是誰把你弄成這副德性？」他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往浴室退了一大步。

　　「走開。」

　　「怎麼證明不是女孩子，現在證明給我看，有種就把褲子脫下來。」

　　「你在說什麼？」

　　「快點！」

　　他伸手過來。

　　「你神經病啊！」我大吼並推開他的手。

　　他突然很大力地甩我一巴掌，這時他停了下來，看看他的手心，又看看我發紅發燙的臉，他愣在那裡，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我從他腳邊竄了出去，推開門，奮力地跑，推開大門，奔過果園，往草原上狂奔，小心又慌忙地爬上圍欄，往下跳，唉唷叫了一聲，跑了很久，跑得雙腿發軟，我跑進一個距離我家有些遠的樹林裡，滿滿的樹枝與葉子擋在眼前，慌亂之中摔一個淺淺的湖裡面。

　　「爛湖！」我站起身來，擰乾濕掉了衣裳，往回看了一下，確定自己已經在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了，這才鬆了口氣。

　　原來外面的世界長這個樣子。我這麼想，一邊走到湖邊的一塊乾土上坐下，腦子裡滿滿都是叔叔兇狠的表情與充滿怨氣的眼神，我做錯什麼了嗎？望著淺卻清澈的湖面，我看著自己的倒影，撫摸自己的臉蛋，捏捏鼻子，撥撥頭髮，轉轉眼珠子，透出深深寶藍色的，是這顆眼珠子吧，爸爸媽媽都沒有的，只屬於我的，是它吸引了叔叔吧。

　　正因為我不識字，父親這一年來寫的信，都是請叔叔念給我聽的，一開始有些害怕叔叔扭曲了父親的意思，但父親越來越不積極回家，他真的不愛我了，他真的不愛我了，我想父親是真的不愛我了。忘了吧，忘了你有這個美麗的乖兒子。

　　父親的愛，早在叔叔出現後煙消雲散。我不愛叔叔，我不愛他，我也不當他笨蛋，他只是我的好朋友而已。

　　叔叔或許愛我，但愛是不能勉強的，父親曾說，不要勉強去愛一個人，不要傷害愛你的人，要發自內心的好好愛自己愛的那個人，愛是不能勉強的。不管愛誰，都該由自己來承擔一切。

　　想著想著，我哭哭啼啼的站起來，不斷地揍自己的腦袋，別想了別想了，愛當然是不能勉強的，只是誰越愛你你越對不起誰，我不是故意不愛你的，叔叔，不要趁著我睡著偷偷說愛我，我還很清醒，就算我還是個小孩子，不要趁著夜裡，進房裡偷偷抱著我，親吻我的耳朵，我很清醒，我不喜歡，別想了別想了，我誰都不愛。

　　好不好，我誰都不愛，對誰都公平，好不好。

　　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幢老舊的大房子，裡頭亮著燈，一位老爺爺從窗台邊看見了我，他沉默地看著我，為什麼那樣看我，那眼神真迷離，像是藏著什麼東西似的，我撇開頭，打量了一下房子外觀，再望向樹林，在這裡看夕陽一定很美。不曉得老爺爺跟誰住在一起。他走到門邊開了門，示意要我進去，我起先有些猶豫，但基於好奇心還是走了進去，裡頭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一個看似雄偉的建築內在卻什麼也沒有。

　　「請坐。」他指著地上。

　　「好。」

　　「一個人？」他放了一杯冰奶茶在我前面。

　　「對，謝謝你。」

　　「住哪裡？」

　　「離這裡很遠的莊園裡。」

　　「怎麼來的？」

　　「跑過來的。」

　　「跑過來的？」

　　「對，家裡發生了一些事，就跑出來了。這裡很漂亮，是爺爺你的房子嗎？」

　　「是我的，很美對吧，旁邊這片大樹林也是我的。」

　　原本想開口問問那個湖也是不是他的，但還是放棄了，我啜了一口奶茶，真好喝。

　　「它有名字嗎？」

　　「它？」

　　「這幢大房子。」

　　「生鏽翡翠。我稱他為生鏽翡翠，別看他這樣到處都起鐵鏽了，他可是有生命的。」

　　「生鏽翡翠。」我複誦了一次，心裡想著這真是好聽的名字。

　　「小朋友。」

　　「是？」

　　「你還是頭一個問起他名字的人。」

　　老爺爺開心的笑著，月亮高掛在天邊，我還不想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