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不完美的血肉之軀,深知生命終有盡頭,儘管我們極力拖延,但必因我們的複雜糾葛而功敗垂成,所以在我們哀悼我們親人的逝去之時,其實或多或少是在哀悼我們自己。彷彿我們也死了。彷彿我們此刻已不再活著。彷彿我們未來連一天也沒有了。」(《奇想之年》,頁231) 一直想保持冷靜,冷靜的看待這一切。不過就是個寫作者,在某個特殊的生命片刻觸動敏感的神經,將那日日夜夜陪著的心頭上巨大的震動,和身畔彷彿受到極大驚嚇的母親,安頓好。可午夜夢迴,想起那陪伴,那在無以言說無所依靠,藉由救贖般的緊緊相繫,我和Joan Didion,曾經隔空的,穿越那無垠的空間距離,緊緊相繫著。 那是多年前的因緣,還是部落格盛行的年代,我的一個與閱讀相關的部落格,似乎還有點小小的名氣。某天收到一本即將出版新書的書稿,客氣的編輯囑我讀了之後寫點推薦短句,將會放在新書裡。 原本對這樣的事是十分樂意的,可以優先讀到還未出版的書,寫些短文還會在出版後的書裡看到,這般充滿虛榮興味的事,充滿了誘惑力。之前也曾收到不少書稿,也寫些推薦文放在部落格裡。本就喜歡閱讀,藉著閱讀又能免費的收到書,省下些書錢,怎麼想都覺得是好事。 不巧的是,那陣子父親病況欠佳正住院中,母親日夜的陪伴也有些疲態,我開始高雄屏東的兩地奔波,不少個夜晚是睡在病房裡。後來父親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甚且我和母親輪流陪在病房裡,陪著孱弱的父親,哄著他吃東西,安撫他吃藥,要他安心養病。父親不只病況不好,脾氣也變差,不時會發著莫名的脾氣,說我們不了解他。我和母親往往就是遷就父親,深刻體會父親實在不能接受他身體變差病況沈重的事實。 事實歸事實,對一個跟著政府遠離家鄉來到異地,重新落地生根,建立了個小康的家庭,孩子們各自獨立擁有家庭,只剩下小兒子還沒結婚,有個小小的心事還沒了的父親而言,像是任務還沒完成的戰士沒有戰死沙場,卻敗在身體的敗弱上,怎麼說是怎麼不甘心的。
後來父親的送入加護病房,就再也沒有離開。那本收到的書稿,就一直放在我身邊,沒有拆開。 父親大斂之後白天我們就在靈堂裡守著父親,折蓮花,時而點香禱念,依著禮俗做法事,念經。得空就一家人相互撫慰,聊著不著邊際的事。母親失魂落魄的,泰半時間都在折蓮花,眼下她能為父親做的事就只剩這些了。不再能為他照顧生命起居,不再有什麼病痛的事需要操心。像是該要放心,卻突然有種不知道該做什麼的失落。有關父親後事的諸多事情我和妻都和禮儀公司接洽討論處理了,包括禮俗的進行,骨灰罎的挑選,塔位的選擇,告別式的安排,母親都做不了決定,我們總是跟母親說明了之後決定前再和母親確認等她點頭再安排。 大大小小的事,和大大小小的哀愁。 在父親的靈前幾次的情緒崩潰,都是在母親有事要暫時離開,父親靈堂只剩我一人時,上香後的情不自禁。這些情緒是不會在母親面前出現的,心中明白母親心中的傷痛已經將她狠狠的困住,我可不能火上加油。當然日後學到傷痛管理,知道這樣做不是好事,傷痛只是被壓抑了,我從來就未曾好好面對。母親自然也是。 帶著傷痛辦完父親的後事,又請了幾天假陪著母親,弟弟先結束假期北上工作,後來妹妹也回基隆,就只剩我陪在母親身邊。某日折開那份書稿,迪迪安的《奇想之年》。 我只讀了一頁,就又放下了。那應該是以為,此刻讀《奇想之年》,太沈重了。 後來還是在幾個安靜的夜晚,在結束休假回到辦公室到新的工作環境工作之後的夜晚,邊關切母親一個人的生活狀況,邊緩慢的把書稿讀完,並寫了簡短的推薦文: 「面對傷慟要有多大的勇氣?在《奇想之年》裡蒂蒂安誠實記錄她面對親人傷逝及病痛時深沈的悲慟及驚惶,那是生命最真情流露的告白。蒂蒂安深情的筆觸,散發出最令人動容的幽香,如歌,如詩,如夢。」 我陪著母親,Joan Didion陪著我。 書出版了,收到書,翻看了一下,就放回書架。這麼多年,我所識得的蒂蒂安,不是新新聞的寫手,而是陪著我度過父喪之日的那個遭逢摯愛離世,藉由寫書安撫自己的那個我以為的「非常冷靜的當事人」。 我以為她會一直就像當初那樣撫慰而陪伴著我,雖然我不見得真需要什麼格外的安慰。每當我陪在母親身邊,母親有時會提及父親離逝的事,以及她偶而心中的煩悶,我會輕輕撫著母親,或是拍拍她的手。我和母親有更多身體上的接觸,我只想讓她知道,身邊還有我,還有我這個不見得有太多時間但一有時間就會陪在身邊的長子。 蒂蒂安的離世對我而言是件私密的事,是個私心以為的陪伴者卸下了她沈重的任務,徒留我這麼一個自以為「非常冷靜的當事人」。 很清楚知道要再讀《奇想之年》,恐怕又要很久以後了。要到有勇氣哀悼自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