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31|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愛在階級差異時:Blue Is the Warmest Colour (France, 2013)

    初遇愛瑪時,阿黛兒才15、6歲,面頰鮮嫩紅潤,嘴唇飽實柔軟。歡愛過後,愛瑪癡迷地盯著她說,你真美麗,軟綿綿、嬌艷艷的。單純實誠的阿黛兒開懷地笑了,以為這就是她們的地久天長。
    來自藍領家庭的阿黛兒,原本過著和一般普通高中生沒什麼兩樣的生活。趕著巴士去上學,課堂上認真聽講作筆記,下課和一群手帕交嚼舌頭。她喜歡文學、擅長語言,也喜愛孩童,打算一畢業就投入幼兒敎學工作。
    實際又實用,就是阿黛兒的養成教育。曲曲彎彎的藝術、理想和夢想,不在她的血液裡。
    她喜歡吃,大口大口地吃,吃得興起,刀叉上手指上的殘汁屑末也不放過,伸出舌頭,像貓咪似地舔得乾乾淨淨。她可以一整天吃個不停,幼時,甚至連疤上結痂的皮都放在嘴裡咬。
    青春好芳華的阿黛兒,享受感官帶來的歡愉。
    臉蛋姣好、身材圓潤的她,很快有學長向她送秋波。在手帕交的鼔動慫恿下,有了第一次的約會。冬日陽光暖洋洋灑下來,阿黛兒越過廣場趕著去赴約,不由自已地注視著一染著藍色頭髮的女子,與另一女子狀極親眤地走過去。彷彿意識到阿黛兒的灼灼眼神,藍髮女子回眸一望,二人四目交接,擦肩而過。
    就這樣,不經意地,藍髮女子愛瑪走進了阿黛兒情竇初開的世界。
    文學討論課上老師才提問,有人在街上與你兩兩相望,卻來不及說一句話就錯過時,心裡會是什麼滋味?望著老師,阿黛兒思索著。
    大口大口吃著希臘刈包,阿黛兒與學長交談甚歡。但夜深人靜少女懷春,阿黛兒想的渴望的卻是碧眼迷離的藍髮女子。覺得困惑的阿黛兒,似乎想從學長身上找到答案,騎在他身上,狀極淋漓酣暢,歡愛後一個轉身,難掩滿臉落寞。找不到答案的阿黛兒,旋即與學長分手。爾後躺在床上,一面哭得傷心,一面嚼著巧克力。阿黛兒淚流滿面,是青春的惘然,更是性取向的迷惑。
    與愛瑪再一次地不期然而遇,阿黛兒的單純、阿黛兒的靦覥,在大四藝術生愛瑪眼裡,俱是可愛有趣。公園裡,愛瑪開始為阿黛兒素描,一個畫畫/一個被畫;凝視/被凝視,主體/客體,似乎定義了二人未來的關係。愛瑪說沙特提倡的存在先於本質理念,給了她掙脫世俗道德、努力追求自我的勇氣。阿黛兒以為存在和本質誰先誰後,不過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令阿黛兒咄咄稱奇的不是沙特說了什麼,而是愛瑪居然不吃火腿片的皮。愛瑪把外緣的皮撕下來,直往湖裡扔。阿黛兒什麼都吃,除了貝類。愛瑪卻嗜吃貝類,尤愛牡犡。管它是本質還是存在,愛瑪目光柔和地望著阿黛兒說,“你真好玩。”
    二人曾經是相愛的。愛瑪把阿黛兒帶回家,介紹給母親與繼父認識。廣敞明亮的飯廰,掛滿愛瑪父親的畫畫;繼父是個擅美食、懂品酒、愛下廚的老饕。他們彬彬有禮,言笑宴宴,端出最鮮美的牡犡,擺上昂貴的上等白酒,都是愛瑪的心頭好。紅酒白酒,阿黛兒不懂酒,父母向來喝廉價紅酒;啜了一口,禮貌性地說 “好喝。” 愛瑪未曾向母親繼父說明阿黛兒不吃貝類,面對一大盤精心準備的牡犡,尷尬的反而是阿黛兒。在愛瑪的鼓勵示範下,阿黛兒品嚐了生平第一顆牡犡,“好吃,” 是她甜美的評語。當他們聽到阿黛兒準備高中一畢業即投入就業市場,俱感不解,一致鼔勵她拓展視野、追求更高的境界。阿黛兒壓根沒想過繼續上大學,老實的她直率地說,她可不想多讀個幾年書,反而落入畢業即失業的窘境。
    追逐理想、探索夢想,是出身藍領家庭的阿黛兒負擔不起的奢侈。
    愛瑪成功說服阿黛兒品嚐牡犡,卻無法說服她追求更高深的學問。看似不經意的差異,悄悄在二人間蔓延。
    食色,性也。吃完了牡犡,愛瑪香閨裡,十餘分鐘之長的翻雲覆雨,呻吟連連俱是歡與愛,彷彿也填滿了各自的身體與靈魂。愛在高潮處,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階級差異不存在。
    阿黛兒也把愛瑪帶回家,卻對父母說是她的好友,助她通過哲學一科。吃過了義大利肉醬麵,窩在阿黛兒的窄小房間,二人依然歡愛。收起連連呻吟,拋去濃墨重彩,青春的身體,你儂我儂,就是貪歡。愛瑪憐惜地望著阿黛兒,十八姑娘一朵花,芬芳又美麗。
    “高潮先於本質,…只要你需要練習,我都會全力以赴。” 純真的阿黛兒似乎以為,高潮是通往愛情的鑰匙。只要有高潮,愛情就不缺席,執子之手,歲月靜好。
    然世間所有你歡我愛,不過來如春夢無多時。愛瑪對阿黛兒的疼憐,很快去似朝雲無覓處。
    阿黛兒赤身裸體地側躺在沙發上,嘴裡叼著煙,透著懨懨然。愛瑪恢復了原有金髮,不再頂著一頭藍髮,以畫家銳利的眼神審視著、畫著眼前的模特兒。阿黛兒中學一畢業,就投入自己熱愛的幼兒園工作;看在愛瑪眼裡,無感又無趣。愛瑪一心一意想在畫壇出人頭地,阿黛兒走得進她的畫布,卻走不進她的藝術世界。
    二人的同居關係,以阿黛兒爬得了床,下得了廚房,上不了廳堂始,結束於阿黛兒下得了廚房,上不了廳堂,也爬不了床。
    為籠絡當地最大畫廊老闆 Joachim,愛瑪辦了個花園派對,邀請幾十人同歡。從食物、飲料到所有種種,阿黛兒一手包辦。宴席上,阿黛兒一面忙著照顧賓客,一面不斷拿眼瞟著愛瑪與一大腹便便的同事 Lise,狀極親暱愉快。愛瑪溫柔地摸著 Lise 的腹部,叫阿黛兒過來摸摸看;看到畫布裡的本尊,Joachim 跟著踱了過來。
    Joachim :妳做得太好、太精彩了。
    阿黛兒:(有點不安)我做了什麼?
    Joachim :妳的姿勢、你的陳現,實在令人驚嘆。
    阿黛兒:(愈發不安,望著愛瑪有如求救似地囁囁嚅嚅)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愛瑪的功勞。
    愛瑪:(明顯對阿黛兒的應對感到不快)阿黛兒個性有點害羞,但她擅長寫作。
    阿黛兒不敢置信地看了愛瑪一眼,感覺自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Joachim 眼睛隨之一亮,表示很想讀讀阿黛兒的作品。阿黛兒辯稱只是私人日記,隨意寫寫,不值一哂。Joachim 帶著伯樂識千里馬的口吻說,像她這麼敢於在畫布前表現的人,寫出來的東西,一定精彩至極。就在阿黛兒覺得無處可躲,愛瑪只是冷眼旁觀之際,有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我的繆斯,我創作的靈感,我快樂的泉源。” 愛瑪如是介紹阿黛兒,大夥兒齊向阿黛兒歡呼敬酒。
    二人親吻擁抱完畢,愛瑪繼續與 Lise 親密無間,阿黛兒一面獨自照顧所有賓客的需要,一面不斷瞟向愛瑪與 Lise。直到兩個賓客體貼地邀請阿黛兒坐下來休息,阿黛兒才終於沾了椅子。可當他們一聽阿黛兒不過是一幼兒園老師時,心照不宣地互相瞟了一眼,空氣裡,飄著淡淡不以為然的味道。當他們開始談畫家,說流派,論畫畫理念時,阿黛兒一無所悉。其中一人直接向愛瑪嗆聲,“你怎麼都沒教敎她啊,讓她看看書什麼的。”
    愛瑪臉上掛不住,宣稱她不喜歡他們口中的流派,自己心中另有其人。但對愛瑪口中景仰的畫家,阿黛兒依然摸不著頭緒。
    “我前幾天才和妳提到過的,” 愛瑪惡狠狠地對阿黛兒說道。
    唯一讓阿黛兒放鬆心情、交談甚歡的,是一跑龍套男演員 Samir ,因會阿拉伯語,曾在幾部好萊塢電影裡演恐怖份子。
    當阿黛兒洗完擦乾最後一塊盤子,不無疲憊地走向臥室時,愛瑪早好整以暇地躺在背窩裡看書。派對上愛瑪與 Lise 的熱情相處,阿黛兒拿眼瞟了一晚,此時卻隻字未提。反而討好似地說,“你的朋友俱是一時之選,聰明又解人意。” 對阿黛兒一整天的辛勞,和面對她那些高學識朋友的不安,愛瑪僅輕描淡寫地說,“妳表現得很好,無可訾議,完美。” 接著愛瑪一面溫柔地摩挲躺在身旁的阿黛兒,一面試圖說服她往寫作上發展,才能把日子過得充實又快活。阿黛兒堅持只要如這般地生活在一起,尋尋常常,平平淡淡,她就很開心。愛瑪臉色一沉,阿黛兒似乎沒察覺,反而向愛瑪求起歡來。愛瑪臭著一張臉,推說是生理假,但看得出來根本沒興緻。阿黛兒追問,“怎麼會是今天?”
    不知阿黛兒到底是不明究理的小憨憨?還是自欺欺人?她不敢向愛瑪提 Lise ,是否以為只要不觸碰、不撕破,二人曾經的濃情蜜意就依然還在?
    愛瑪眼中的她,卻已不再是那個可愛有趣的高中生阿黛兒。
    走不進愛瑪藝術世界的阿黛兒,也被迫走出了她的畫布。愛瑪有了新的創作泉源,開始與 Lise 合作,經常深夜不歸。白日裡,阿黛兒一如往常,細心地照顧著一個個小蘿蔔頭。回到她與愛瑪的愛巢,唯冰冷與孤寂。孤獨落寞的阿黛兒,與男同事有了幾夜情;愛瑪目睹男同事送阿黛兒回家,立即翻臉不認人。愛瑪瘋狂地又吼又叫,口出穢語,要阿黛兒馬上滾出去,離她愈遠愈好。阿黛兒淚流滿面,撕心裂肺,試著擁抱、親吻,哀求原諒。愛瑪不管不顧,硬是歇斯底里地把她趕出去。
    半夜中,阿黛兒一面哭,一面走在凄清的街道,沒人知道她要往哪裡去?
    究竟是阿黛兒當局者迷?還是觀眾旁觀者清?從愛瑪與 Lise 在派對上的那股親熱勁,繼之而來的合作和經常深夜不歸,怎麼看都不像只是單純的畫畫合作關係。愛瑪之所以如此憤怒,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忠在先,為了減免罪惡感,才一股惱把所有氣、所有過錯都推到阿黛兒身上?
    就算肉體上愛瑪忠於阿黛兒,精神心靈上卻與 Lise 共遊共歡,算不算是另一種外遇?
    阿黛兒從未就 Lise 質疑過愛瑪,是否以為守著溫柔就守住了與愛瑪的愛?還是不願面對真相的鴕鳥心態?
    三年過去了,愛瑪早與 Lise 組成家庭,共同扶養 Lise 生下的嬰孩,現已是個三歲小女孩。阿黛兒在教學工作上春風得意,感情世界卻依然空蕩蕩,走不出情傷。
    兩人約了在咖啡館見面。為了這次會面,阿黛兒特地打電話給愛瑪的繼父,問了愛瑪最喜歡的白酒,好幫她預備下。愛瑪卻拒絕了阿黛兒的心意,只要咖啡。阿黛兒恭禧愛瑪的成就,並說等她有了錢就買下愛瑪一幅畫。
    愛瑪:別這麼說,我送你一幅。
    阿黛兒:不行,我得自己買。這對我來說,意義非凡。再不然,我也可以用血和肉來付帳。
    尷尬在二人間漾開來。溫柔的阿黛兒隨即道歉說,她開了個不好笑的差勁玩笑。
    一個想買畫,一個想贈畫。隔著畫布,是二人未說破的前塵往事。阿黛兒一被踢走, 愛瑪就與 Lise 共築愛巢,說明兩人早已歡好。阿黛兒亦心知肚明,才特別問了句,“是那位來過我們家的 Lise 嗎?…當時她已大腹便便。” 愛瑪享受與 Lise 的家庭生活,但性生活少了點滋味。阿黛兒聽聞後,似乎仍然以為高潮決定本質,企圖以性愛嬴回愛瑪。在阿黛兒的大膽挑逗下,二人熱吻、一陣迷亂,意亂情迷中,愛瑪緊急煞了車。
    愛瑪:住手。
    阿黛兒:你不再愛我了。
    愛瑪搖了搖頭。
    阿黛兒淚流滿面,愛瑪亦淚漣漣,愛已成往事。
    法國國旗藍白紅三色,代表自由、平等、博愛。曾經染著一頭藍髮的愛瑪,追求不受世俗覊絆的自由,阿黛兒呢?阿黛兒追逐的又是什麼?自愛瑪恢復金髮後,阿黛兒就經常一襲藍色短洋裝。不論是那場令阿黛兒失神無措的花園派對,咖啡館裡與愛瑪的會面,還是受邀參加愛瑪的畫展開幕式,阿黛兒都把最溫暖的顏色穿在身上。
    在藝術家雲集的開幕式上,阿黛兒衷心地想稱讚愛瑪的畫作。但除了擠出 “很棒,令人嘆為觀止” 等溢美之詞,阿黛兒依然似懂非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愛瑪很快地忙著去招呼其他賓客,留下阿黛兒看著自己橫陳在畫布上的裸體,還有幾幅 Lise 頂著大肚子的裸畫。啜著香檳,阿黛兒慢慢地踱開,遠離這些與她格格不入的賓客。她獨自踱到了樓上,可以看到樓下愛瑪直摟著 Lise ,歡聲笑語,親密無間。阿黛兒若有所思,不一會,放下了手上的酒杯,寓示著阿黛兒終於放下了她與愛瑪的過去,獨個悄悄離去。
    在大門口,阿黛兒碰到了 Samir ,他已不再跑龍套,而是想著能不能在房地產撈一票。Samir 的出現和殷殷相訊,讓阿黛兒心情輕鬆了不少。可二人說不到幾句話,Samir 就被叫走。阿黛兒徑自走出美術館,點了一根煙,往來時方向走去。Samir 追了出來,卻往相反方向追。阿黛兒的背影漸漸遠去,透著點點孤寂和落寞。
    15、6歲的阿黛兒,愛吃愛歡愛,是愛瑪內心深處永遠的柔情萬千。不管她懂不懂哲學,理不理解藝術,俱是可愛又好玩。18歲的阿黛兒,活在愛瑪的畫布,走出了她的心房。21歲的阿黛兒,該何去何從?
    愛在階級差異時,阿黛兒的愛情,愛瑪的階級,也曾絢麗,也曾燦爛。火花過後,阿黛兒以青春換滄桑,終究融不進愛瑪的藝術場域。她依然年輕,人生路漫漫,終得走出自己的路,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方不辜負那一身自由藍。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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