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7|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十 我们依然在相会

    我开门进入老头子的房子。他听到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
    他只穿一条破旧短裤,上身赤裸着,条条肋骨毕现,比搓衣板更凹陷分明。
    我越看越觉得,他的上身像极了枯干的柳木材。
    他半睁半迷地问我,“你回来了,这几天你是不是没有睡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做贼心虚,不敢和他多说话,推开自己的房门,躲了进去。
    我赶紧换衣服,生怕老头子看清我的女人穿着。
    没想到他也跟进来,问:“小林,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我很不愿意开口讲话,好像说得越多,就越会暴露自己这几天的不良行为,于是随口撒谎说回家了。
    老头子又问家里可好,父母亲都可好,双抢应该忙完了吧。
    我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嗯个不停,手头上也没有停,加快速度把身上的奇装异服脱掉,免得老头子看出来审问我。
    他这几天没有人陪他,很孤单,现在看到我回来了,很开心,很想和我说说话,我却无心思和他多说几句,匆匆换完衣服, 然后匆匆下楼了。
    出门后有罪恶感,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坐下来,陪老人说上几句话,心想晚上回来后再补偿。
    我骑着自己的单车,赶到朗州师专的校园,到了中山外校的办公室,找到了那个教导主任。
    他戴着老花镜,在表格上认真地填着什么东西,我小声地喊他,“刘主任。”
    他抬眼一见是我,“哟,林老师,快来取课表,你又没有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明天你就有课。”
    我心神一片慌乱,幸庆自己早早赶回来了,又后悔自己不该离开朗州,去幽会夏,还险些把命丢在那里。
    我没有吭声,笑了笑,等着他找我的课表。
    刘主任是一所中专学校的退休老师,被返聘来这里工作的。
    他说话的嗓门特别大,声音响亮铿锵,走近了还会震得耳膜难受。
    好不容易他才从一堆纸里,找出我的课表。
    我接过一看,天啦!只有四节课,上听力,大专班的。
    心里有点凉,接着有点慌乱。太少课了,估计一个月的课时费刚好够自己生活费用。
    又回想起上次求情的事,这四节课还是自己苦苦求来的,再加上詹老师从中帮忙才保留了这四节课,否则早没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谁叫自己倒霉,碰到有人背后告我的黑状。
    那个告状的姓郭的班主任,我自认没有得罪她。
    可能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让她听到了,参了我一本也是可能的。因为我和学生关系不错,学生跟我诉说她们老师的事,我往往就会口不遮拦,说三道四。
    哎,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这是生活赤裸裸的教训,不然连生存都会有问题。
    毕竟还是给了我四节课,这学期有了基本保障,到时候去找一下萧子。
    她是我们班的同学,做过班长,很豪爽的一个女孩,乐于帮人,为人热情,人称“萧大侠”,看她能否帮我找个家教做做,反正只要在她教的班上随便找一个家里有钱的孩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再有就是去戏校找一下师弟戴志豪,他比我低一届,我们在师专时关系不错,记得上次开校动会时我们一起跑四百米接力,我跑第二棒,他跑第三棒,我交棒给他时,他把棒给跑丢了,我当时还曾私下里埋怨他,太急于跑了,没接稳棒就飞奔出去,结果只好回来捡起棒再追,当然是末尾名次了。
    不过从此大家就成了好朋友,毕业后他没有分回老家,留在了市里,进了戏校,当了教务干事,也许我可以到他那里弄个兼职英语老师。
    想到这些,心里就安稳下来,冲刘主任笑笑,点了点头,说声谢谢就离开了,刘主任其实早已埋头,在填写他的那一大堆表格去了。
    刚走出几步,猛地想起,自己还没有领教材和听力磁带,就忙折转身,回来问刘主任。
    刘主任抬头见又是我,很惊奇的表情,两只长得像大青蛙眼睛,暴起鼓出,瞪着我说:“到隔壁杨会计那里去领,我还以为你早领了呢。”复又埋头忙他的事去了。
    这一周在忙碌而充实中度过,上完课后,匆匆赶往图书馆看书,四个月后就要参加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了。
    虽说自己是仍然一个人独来独往,却不感到寂寞与难过。在倏忽之间,也会想到夏,就迫使自己把思绪剪断,将注意力引向眼前的现实。
    到了星期五的下午,我就没有心思看书了,于是到报刊室翻翻报纸,看看杂志,直挨到食堂开晚饭的时间。
    我不急不忙地吃过晚饭,骑着自己的老爷车,准备到同学何宇家里坐坐,聊聊天。
    刚到校门口,碰巧自己随便拿眼,无意扫了一眼,校门口门卫办公室,一下子惊呆了:那不是夏吗?
    她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瞌睡着了。
    我顿时又怜又喜: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要是我刚才不朝校卫办公室那边望,我们不就错过了吗?
    那她不就白白跑了一趟了吗?
    大老远从那个小镇赶来,岂不大失所望,最后失落而归?
    可怜的女人,我的心一阵阵酸痛,眼都有些湿润了。
    一阵和风吹来,仿佛泪珠就要滴落,我赶紧把自行车停靠在后面墙壁上,走过去,用手轻轻推醒了她。
    她睁眼一看是我,羞涩地笑了。
    “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才一会儿,有点困,就靠着睡着了。”她平静地笑笑,掩饰着见到我后的喜悦。
    “到外面走走吧。”我说,然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夏也默默地跟随着我,走向师专后面的乡间公路,平时我都会在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在这林荫路上散散步,然后才折回来去图书馆看书,今天有夏无言地伴随着我,感觉迥然不同。
    平时一个人独自散步是一种孤独,一种沉润身心血脉的孤独,一种看得见自己鲜活灵魂的孤独,而如今有夏在身边默默伴随我走着,整个身心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悦,空空的身躯注满了充实,又有一种如枯木逢春的感觉。
    可是一想到上周的那场灾难,我的心一下子就绷紧了。
    我绷着脸,一直没有开口和夏说话。
    夏似乎早已猜透了我的心思,轻声说道:“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不知道你怎样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仍然没有说话,夏又加上一句说:“真的只是最后一次。”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好苦闷,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上话,真不想活下去,一下子死掉算了,死了万事皆休,一了百了。”
    然后是一连串的泪珠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又听到她鼻子抽泣的声音。
    我的心软了,伸出自己的手,牵着她的手,一同默默无言地走着。
    我们来到乡间小道,路上行人稀少。
    路旁多齐整挺直的水杉树,夏问道:“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跑掉的?”
    “我跑过桥后开始往中学跑,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跑到河里去了。水里很冷,我怕被他们发现,就爬出来,躲进了岸上的一个瓜蓬里。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个瓜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临时的厕所,好久没用了。”
    “厕所?我觉得不像,当时并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不过一想到自己避难于一个野外茅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多了一层耻辱:日后若是传到相识之人或我的学生耳朵里,那叫我怎么好意思抬起头,停直腰板做人呢,于是不再言语。
    夏一打开了话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当时真是吓昏了,脑子里直嗡嗡响,我宁愿他当场一拳把我打死,我当时也以为他是赶上来打我的,哪知他是去打你的,幸亏你跑得快。”
    我当然跑得快,想当年校运会我四百米还拿过冠军呢,自己一下子暗自得意起来,一得意就失去那份持重,头脑发热,便傻乎乎地说:“听到他还骂了你一句骚货。”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字,我讨厌别人说那句话。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我无耻,不守妇道,是个坏女人。都在风言风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喋喋不休,一看到我来了,就马上停止不说了,转移话题,看到她们的表情和眼神,我就知道她们在背后议论我。”
    “让她们说去,我不在乎,因为我把这份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无怨无悔,我甘愿受她们的谴责,那是我应得的,还有那数不尽的白眼,冷淡,添油加醋的闲言碎语。”
    “哎!想不到我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受这份罪,真的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可以说,是在转眼之间变得面目全非。原先所有的熟人一夜之间都变得不认识了。”
    “以前我没有得罪过她们,平时大家也嘻嬉笑笑的,开玩笑啊,一起打牌啊,聊天啊,玩得很好的。现在全都突然一起敌视我,好像我是她们的仇人似的。我自问我过去对得起她们,能帮她们的我都帮了。”
    “我不是那种计较金钱名利的人,再说,我即使做出这样的丑事,又没有伤害到你们的利益,凭什么全都这样对我?”
    “我现在成了瘟神,谁都躲我。以前对于那些偷男人,养堂客的事,我也是深恶痛绝。觉得她们下流无耻,道德败坏,今天轮到我尝到这份滋味,受这份活罪,才明白人世间真的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她们这些人有许多难言之隐,都有自己的苦衷。”说着说着泪水又哗哗滑落。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感受。她如果能躲起来,不见人或逃到外面去也行,可偏偏还要天天走进学校,走上讲台,面对同事和学生,默默地承受着人们的议论、鄙视和谴责。
    而我却是多么的自私,一直逃避着这些惩罚,幸庆自己能抽身,置于是非风波之外,现在不停地担心自己,因为再次和夏相遇,会引火上身,影响自己的前程,打不成工,教不了课,取消考研的资格,甚至担心被夏的丈夫最终找到,被他打得半死,甚或活活打死,以及随之而来的那种身败名裂终生耻辱,如此等第。
    夏继续说道:“我当时真的吓傻了,仿佛整个天就要塌下来,站在那里一移动不动,脑筋也不转动了,身子也仿佛失去了知觉。真的变成了呆子,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
    “我当时就沿着公路去找你,我还问过桥边开店的那个女的,我平时经常在她店里买东西,跟她很熟,她说她是看见有人飞快地往通向中学的那条路上跑去了,接着就看见他搭着摩托赶来了,她说她当时故意给他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我想你一定不敢马上跑到中学去,因为那条路还有那么长,他坐在摩托上,很快就会追上你的,我想你一定会躲在路边的稻田里,有的稻是中稻,刚好够你藏身。”
    “我就往田边公路那边走。我平时在那么晚的夜里,根本不敢往那边走,黑灯瞎火,阴森森的,怪吓人的。”
    “听说那条堤路上杀死过人。莫说是我一个人,就是跟在一群人里,我也害怕。可当时什么都不顾了,壮起了胆子,硬逼着自己慢慢地摸着走,我还小声喊过你。那天也真是点子低,我还没走几步,树丛里闪出一个男的,一下子蹿到我身边,拿出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冷冰冰的,勒得我生痛,我当时条件反射地一声尖叫。”
    我现在明白了。原来那天她发出的那声凄惨的尖叫,是遭到抢劫后发出的,我还以为是她男的打她呢。
    夏又接着说:“那个抢劫的听到我一声尖叫,他也害怕了,自己跑掉了,而且路对面不远处来了几台摩托,明晃晃的灯直朝这边照,我猜想是他的哥们儿,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中有人叫了我一声夏老师,我当时懒得答理他们,那个抢劫的应该掉头跑远了。”
    “我赶紧打小跑往回走,到了桥边那个小店里,那里已经熄灯关门,我喊开了门,告诉她我刚才遇到了打劫。那个女的是个好心人,说她也听到我的尖叫声,还以为是我老公打我,心里替我愤愤不平,一听是打劫的,她就替我担心起来,问我受伤了没有,又安慰了我一会儿,接着她就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被打劫了,要他来接我,他听完就挂了。”
    “我知道他是不会来接我的,我也不想他来接,我就返身去了中学。那个女的开始死活不肯让我再去走那条通往中学的小路。我说没事,大不了被打劫的一刀捅死,她看我态度坚决就放弃了劝说,提着手提灯,壮着胆送了我一程才回来。”
    “当我敲开郑老师家里的门时,一听到郑老师说你还没有回来,我一下子就昏倒在她客厅的地板砖上,郑老师一会儿掐我的人中穴,一会儿揉我的太阳穴,又拍又喊的,我才苏醒过来。我当时真的好怕,怕你出了事,我不敢想象如何面对这些后果。”
    我接口说:“我也没想到能逃出来,捡回一条命,那天晚上我一直都以为自己的命会丢在那里。”
    “后来我听到敲门声,知道是你回来了,我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落地,人才有了精神,才可以开口讲话,在这之前我真是个半死的人,没有一点点知觉,跟疯子没有什么区别,傻呆傻呆的,就是打我掐我也不知道疼,也不知温热冷暖,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即便是身处电闪雷鸣的旷野,我也会以为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郊游,反正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然早死了。”
    “你在隔壁房里和郑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的心里凉透了,颤抖着咬牙发誓,再也不理你了。那天我是不该留你,不该要你陪我去跳舞,可是你也不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一个人干干净净地走了,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在议论我们这件事,要不是舍不得儿子,我早就一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一蹬腿,一口气没了,一走了之。”
    “本来是没事的,他接连几天像神经病一样在学校里闹,把整个学校翻个遍,口无遮拦,一会儿怀疑这个男老师,一会儿又说是那个男老师,我只好回家过夜。那天回到家里,一看见放在藤椅上你的那只皮鞋,我的心里就像被人突然打了一拳闷着痛。他总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样子很吓人,我真的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
    当我听完夏的倾诉后,我的整个心身都被夏的一往情深所打动折服,被她那片真心和痴心所感化浸润,对夏的爱恋也随之茁壮膨胀,犹如一个瘪气球被小孩陡然吹大,迅速将对夏的恨意排挤除掉。
    我一把将夏拉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搂着,觉得她无比的珍贵,惟恐她会一溜烟化走。
    我抱住夏柔软的身子,周身的血脉加速运行。我把自己的脸与夏的脸紧贴在一起。
    我们的心也像来自两条不同方向的水流,互相奔向对方,汇聚在一起,而后是我们火热的唇的吻合。
    许久之后,我才睁开眼睛,看见夏仍闭着眼。
    她的鼻孔与嘴唇,如同是池塘中,清晨里,吻吸着清露的小鱼的嘴,在不停地歙合着。原先脸上沾满了泪水的憔悴,已经被清新的红润所替代,仿佛原先枯萎的花苞,经雨后滋润,现正竞先开放着,焕发着生机和活力,增添了一层明媚与妍丽。
    看到她仍然沉浸在那个世界里,我不忍打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这么易于满足,只是自己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句甜蜜的言语,她近段时间一个人所遭受的所有委屈,承受的所有指责,此时她都已忘得干干净净。
    天色渐渐早已变得昏黑,远处的树木、村庄和行人也难以辨认,模模糊糊,影影憧憧的。
    我与夏携手相拥着往回走,路旁两边高大的水杉树影,看起来就像站在那里的一排壮汉,随时就会有人出来,捉住我们似的。我心里担心,很想早点带着夏,离开这黑暗中的荒郊野外,回到街灯照耀下的水泥路上。
    突然听到呼隆呼隆的摩托车响,又有两道刺眼的灯光直朝我们射来。
    我周身的血流一起直奔脑门,心脏也随之一跃至口中,惊慌失志,竟然有一种下意识,撇下夏一个人撒腿就逃。
    在这黑暗涌流的慌乱情感中,一道理智和尊严的光亮一闪而至,自己一下子稳重下来,双脚牢牢钉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那辆驶来的摩托。
    最基本的常识告诉我,此时此地骑摩托的人不可能是夏的丈夫,但我还是很紧张,等待着摩托的驶近,同时一只手紧紧握住夏的手。
    我惊恐地盯着摩托,预防着他突然跳下车来打我。
    夏一直顺从地站立不动,等我恢复了常态,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她才轻声问:“怎么啦?”
    “没事。”我装着没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过了几分钟,我忍不住说道:“不知为什么,现在一看到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或是背后有人在跑,就会紧张地回过头来看,直到他们走了才放心。”
    说完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一直压抑着的恐惧,好像被泄掉的苦水一样,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
    原以为夏会鄙视唾弃我,没想到她会温情地抱住我,仿佛我就是一个在黑夜里受惊吓的小孩,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我的脸,又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没事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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