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之世－北海英雄王鎮惡】

鎮惡，是個非常特別的名字。 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中，主角郭靖的師父：江南七怪，首怪的名字就叫柯鎮惡。 在東晉以前，我們看不到這個名字。 只有東晉的譙國桓氏，有桓石虔小字鎮惡。 鎮惡是什麼意思呢？ 難道鎮惡的父母師長，希望他能夠辟邪除妖嗎？ 今天的主角王鎮惡，他的阿公是這麼說的：「昔孟嘗君以此日生，卒得相齊，此兒必興吾宗，以鎮惡為名。」 看來跟生日有關？ 王鎮惡跟孟嘗君的生日，就是五月五日端午節。 耶？端午節很惡的嗎？ 當然惡。 別只記著要吃粽子划龍舟立扭蛋……不是扭蛋。 端午節更重要的習俗，就是懸香草，塗雄黃。 如果你的年紀夠大，可能會知道，即使在台灣，清明節前都還是會有寒流報到。 一旦進入了農曆五月，氣溫就一去不復還，除非下大雨了。 夏季，是蚊蟲活躍的季節，也是飲食性傳染病的旺季。 古代的中國人認為，這就是瘟神到來的月份。 東漢的醫書《金匱要略》就說了：「五月五日勿食一切生菜，發百病。」 不是只有迷信而已啦，但迷信的力量總是比較強的。 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被稱為五月子。 先秦兩漢有諺語說：「五月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其父母。」 意思是五日子長到跟家裡的門一樣高時，一定會危害到父母。 據說孟嘗君的父親，因此棄養他。 但他媽偷偷把他養大，而長大的孟嘗君就回家跟他爸說，啊你是不會把門弄得高一點逆？ 雖然知識份子很努力要破除這個迷信，但五月瘟神季在盤尼西林出現之前，應該都是靈驗無比的。 所以王鎮惡出生的時候，家裡也是覺得這個不能養。 不能養怎麼辦？倒是沒有要殺掉或丟掉，兩晉時期的解決方式，就是過繼給別人。 但就像上面說的，阿公反對。 王鎮惡的阿公，就是出身北海，以「儒皮法骨」之術，協助前秦苻堅一統北方，富國強兵的王猛。 江湖人稱北朝孔明，權勢滔天，養個五月子又怎麼了？ 誰想到五月子非但沒能鎮惡，還讓前秦整個敗亡了（牽拖）。 王鎮惡十三歲的時候，前秦敗亡，王家流離失所。 鎮惡被澠池人李方收留，很是感激，立誓將來必定好好報答。 李方也不貪心，他說：「你是丞相的孫子，將來肯定要大富大貴的，到時候給我當個縣令就好。」 好吧，老實說這個算是對於時局沒有了解的普通百姓。 很顯然在李方的腦海裡，認為這只是一時的混亂。 但王家人是高官大爵，對局勢要清楚得多。 鎮惡的叔父王曜，就決定往荊州投奔晉室，鎮惡也跟著一起去了。 值此亂世，學兵習武，才是最佳的自保之道。 王鎮惡在叔父的培養下，也走上了這條路。 問題是，他騎馬也不行，射箭也不靈光。 想習武，還是很講天份的……更何況十幾歲的鎮惡，早已過了學習的黃金時光。 人若五短，必有一長。 王鎮惡的長處，卻在縱橫。似蘇秦，類張儀。 混亂的世道，經過十多年慢慢穩定下來。 三十歲的王鎮惡，終於得到了機會。 當時，王鎮惡是「天門郡臨澧令」。 這地方在長沙的旁邊，表示王家下荊州時，攀上的是東晉地方軍閥世家。 但隨著桓玄之亂為劉裕討平，擅長縱橫之術的王鎮惡也明白了，真正該下注的對象，是朝廷。 是劉裕。 西元409年，劉裕北伐南燕，正值用人之際。 天高皇帝遠的王鎮惡，就找了關係讓人推薦自己，千里迢迢的去見劉裕。 又是一個孔明遇玄德，不過能夠讓玄德三顧茅廬的，始終只有正牌臥龍。 事實上，劉裕立刻決定重用王鎮惡，可能也是因為他的「荊州勢力」。 劉裕在南荊州的能量是薄弱的，緊接而來的盧循之亂更證明了這點。 當然，王鎮惡在盧循之亂中自是「表現甚佳」，升上子爵。 不善武藝的他，繼縱橫之術後又開發了全新專長：指揮。 像極了蘇秦，像極了張儀。 鎮惡真正的馳名一戰，卻是接下來的劉毅討伐戰。 這人是劉裕的老夥伴，與劉裕聯手推翻桓楚。 有實力，有野心。 劉裕認為他不可能久居人下，在劉穆之的協助下逐步的試圖剷除。 王鎮惡聽說了，就主動去跟劉裕說：「公若有事西楚，請賜給百舸為前驅。」 當時劉毅算是荊州負責人，王鎮惡知道事關機密，倒也不說太明。 但也足夠讓劉裕知道，鎮惡的心思細膩程度了。 不久，正式出兵時，劉裕果然讓王鎮惡擔當先鋒。 嚴格來說，這不是平亂，而是突襲。 王鎮惡的任務，也不是單純的衝鋒殺敵，挫敵銳氣。 劉裕的交付有三。 一，麻痺荊州，不能讓他們知道有大軍將來。 二，伺機破壞荊州水軍的作戰能力。 三，穩定民心，避免老百姓因恐懼而協助劉毅抵抗。 這哪是前鋒？分明就是特工間諜吧。 倒也沒錯，劉裕之所以能夠控制東晉，本來就不是他戰功彪炳忠君愛國那樣簡單。 他的軍師劉穆之打造的特工機構，更是其中關鍵。 而王鎮惡顯然也是要角之一。 他首先謊稱船隊屬於劉毅的弟弟，平安登陸。 一邊跟著迎接他的將軍前往江陵，一邊分出士兵佔領渡口，開始燒毀船艦。 路上更加強宣傳，劉毅的弟弟抵達。 快要到達時，江陵城守軍發現遠處煙火沖天，出來詢問，王鎮惡仍是繼續裝傻。 守軍覺得不妥，趕忙通知劉毅。 王鎮惡立刻翻臉，佔領控制城門。 一邊放火，一邊又派人公佈劉裕手書：大軍將至，投降不殺之類的。 不僅如此。 王鎮惡帶來的士兵，很多都跟劉毅的軍兵是舊識親戚。 鎮惡就要他們一邊防禦，一邊展開溫情說服攻勢。 慢慢的，江陵守軍放棄了抵抗。 此戰王鎮惡身中五箭，手中執槊也已破折。 但終歸是逼退了劉毅。 二十天後，大軍才抵達。 這個超乎想像的先鋒之戰，讓王鎮惡的官爵更增。 但，劉裕卻要他留在荊州，「輔佐」司馬休之。 要王鎮惡「鎮惡」來著。 哪知道，王鎮惡這個人其實「性貪」。 為了幫自己跟部下弄點油水，他決定去討伐阮頭蠻帥，並且跟荊州刺史司馬休之申請援軍。 結果才出發，就收到劉裕西征的消息。 這下失了內應的作用，怎麼辦？ 王鎮惡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轉頭擊破休之派給他的友軍，大肆劫掠了武陵蠻族一番，才施施然返回江陵。 這時候，劉裕早就打完了。 照理說，王鎮惡一行肯定要受到懲處。 不過可別忘了，鎮惡早年主修縱橫，可不是靠想靠打就行。 張儀說，只要我的舌頭還在就行。 王鎮惡同樣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劉裕。 其實認真想想，他好歹擊破了司馬休之的一支部隊，又收穫了不少戰利品。 就算他做為內應夾殺司馬休之，成果也未必更佳。 不過劉裕表示，好，你擅長臨機應變是吧？那你就做游擊將軍，負責追殺司馬休之一行。 王鎮惡哪敢有違，領兵就往襄陽而去。 司馬休之等人不敵，只能投奔後秦。 既出國境，王鎮惡也不敢輕啟戰端，回報劉裕去了。 境內已定，對劉裕來說，司馬休之就是「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孤爾」。 北伐，於焉展開。 王鎮惡領了一個很妙的將軍職：龍驤。 妙的地方就在於，這正是前秦苻堅稱帝之前的將軍職。 當年正是龍驤將軍苻堅，遇上了北海王猛，成就了一統北方的大業。 如今，猛孫王鎮惡領龍驤為先鋒，那就是前秦遺孤討伐叛逆後秦的意思。 而王鎮惡的正主子，也特別在北伐前邀他一見。 不是劉裕，自是特務機關的頭子，劉穆之。 「公愍此遺黎，志蕩逋逆。昔晉文王委伐蜀於鄧艾，今亦委卿以關中，想勉建大功，勿孤此授。」 你要憐憫這些亡國之民，心存掃蕩叛逆之意。 就是在叮囑王鎮惡這次特別安排的政治作戰重要性。 但聰明人說話，總藏暗招。 司馬昭當年委任伐蜀的，八歲小兒都知道是鍾會。 但鍾會叛變嘛。 可鄧艾呢？鄧艾雖建奇功，但當時卻遭誣陷，更為司馬昭直屬監軍刺殺。 劉穆之就是在提醒王鎮惡，幹我們這一行（特務）的，瓜田李下，你可不要落了把柄在人手上。 記事必有因。 王鎮惡北伐連番大捷，斬帥奪旗，更尋回恩人李方，即拜縣令。 感覺到怪怪的了對不對？ 好的，取下洛陽之後，王鎮惡又繼續跟潼關秦軍對峙。 對方堅壁不出，鎮惡就開始缺糧了。 怎麼辦呢？後面糧草送不來，你又不是諸葛亮可以回去斬李嚴。 王鎮惡索性豎起義軍招牌，請求地方百姓贊助。 王猛的孫子啊！ 糧食如流水般送來，軍情緩解，但劉穆之擔心的事情，終於是發生了。 為什麼後方補給斷絕？就是劉裕本軍被北魏援軍攔截了。 劉裕更表示，我早就跟他說過，打下洛陽之後要等我抵達，現在這樣是要怎麼救？ 王鎮惡的自把自為，惹得了劉裕不快。 但也算是吉人天相，不但募糧有成，秦軍大將姚紹又病逝。 而秦軍看到劉裕大軍來到，也決定撤出潼關。 王鎮惡卻是一個無功無過，正是剛好。 有過當然會被處理，但當時有功，更是大忌。 這樣就平安下莊嗎？王鎮惡知道不行的。 再請先鋒，直撲長安。 王鎮惡身兼南北之長，這時卻跟劉裕請求蒙衝水軍。 所為何來？ 蒙衝的特色就是士兵都在船艙中，從外面根本看不見人影。 北方雖然也有船，但從未見過「自走船」啊。 等到船停人湧出，那還不以為是神兵天將，豈敢再戰。 王鎮惡順利登陸，隨即來了一招「破釜沉舟」。 雖然沒有楚霸王神力，鎮惡也是身先士卒。 這樣可以提振士氣嗎？ 可以。 因為王鎮惡若在，尚可指揮防禦，等到援軍抵達。 一旦王鎮惡先死，那大家就只有跟著死了。 晉軍拚命，長安城破。 劉裕來撿現成當然很開心啊，但王鎮惡更是十二萬分的小心。 攻破首都，那就是一個將領離「鄧艾之危」最接近的時刻了。 還記得王鎮惡的特色是什麼嗎？ 貪。 以貪明志，王翦之道也。 王鎮惡搶先搜刮了長安的金銀財寶，這時有人告發他，取了後秦皇帝的座車，大概是想當天子啊。 劉裕遂派人一探，結果王鎮惡收了車沒錯，但他卻是把上面華麗的珠寶裝飾全部拔掉，就把車丟在一旁了。 劉裕也是聰明人，哈哈一笑，此事便算揭過。 可是，你有想過，如果鄧艾沒有死，會發生什麼事嗎？ 答案就是會鎮守蜀地，休養生息，預備伐吳之力。 王鎮惡同樣也領了鎮守長安之責。 但不是主帥。 如果鄧艾沒被告叛變沒死，十有八九鍾會也沒有叛亂。 鄧艾終究不會是第一人。 王鎮惡的頭上，則是劉裕年僅十歲的兒子：劉義真。 劉裕一走，西虜佛佛就打過來了。 這不是佛地魔的暱稱，佛佛是勃勃的另一個「寫法」。 勃勃者，鐵弗匈奴胡夏大帝，赫連勃勃是也。 王鎮惡身為劉義真的頭號大將，派出了二號人物沈田子應戰。 沈田子打得不順，跟王鎮惡建議撤退。 王鎮惡很生氣，斥責了使者一番，親自帶兵上陣。 然而，當時晉軍中有傳言，王鎮惡本是關中貴族，如今正是打算自立門戶，是帶兵要來誅殺晉人的。 當時管前線雍州的主將，就跟沈田子合謀，邀請王鎮惡來開會。 並在會議上將王鎮惡刺殺。 這些事情，卻記在《宋書．自序》中。 《宋書》的作者，名叫沈約。 沈田子就是他家先祖之一。 此案最終以「沈田子發狂」為官方記錄終結。 那一天，是上元節。 沈約詳細的記錄了王鎮惡的各種功勳，以及沈田子的過錯，同時也表現出他自己做史的公正性。 南朝後來還有一條私人記錄，揭露了王鎮惡「輕慢佛法」，更盜寺院銅鐘鑄錢。 就地緣來說，應該是王鎮惡在荊州時事。 這一條的主旨是：報應。 據說此後，原本擅長口辯的王鎮惡就得了怪病，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 乍看之下，與《宋書》記錄衝突。 不過，《三國志》也不會把曹叡跟鄧艾的口吃病用文字表現出來啊。 也就是說，王鎮惡北伐前所得的，可能真的是「鄧艾病」。 而擔心他步上鄧艾後塵的劉穆之，死得比他更早。 又或許，是某些人正在「拔除」劉穆之的情報勢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