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1|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安妮

    前幾天 我看見安妮和她的兒子走在往雜貨店的路上。
    二十年前,當她第一次崩潰時,她把自己關在浴室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危急心理醫療組人員看到是東方人就慌了, 所以呼叫我來評估她的情況,他們要我和她溝通,看有沒有辦法找出一位東方女士的問題,只是我和他們一樣不會說柬埔寨話。
    但不知為什麼? 瑣在浴室已有八小時赤裸無言的她,在我重複叫她的名字,又用不是柬埔寨的話一直說著我的關心,她竟打開浴室門,毫無反抗的讓我幫她穿上浴袍,讓我牽著她的手搭救護車去醫院。
    從醫院回家的途中我先去了圖書館,借出任何我能找到關於柬埔寨文化及戰爭的書。 第一本讀的是“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 ,這些堆在桌上,寫著地球儀上一個我不曾去過地方的人文、故事,讓我好幾星期睡不穩。在她住院期間,我開始前往探視安妮的兩個女兒(那時她們3 和 5 歲)。
    我極少聽安妮抱怨或哭泣。她拒絕有翻譯員,因為她不信任其他柬埔寨人。所以我就問她:「那我怎麼知道妳的故事?」她輕鬆的說 「哦,妳會的,只要妳會用心來聆聽,我們不需要完美的語言來溝通。」我無力說什麼。
    慢慢地,她用她的時間、方式、她的心情來告訴我她的故事。
    她偶兒會摸著我的胳膊,重覆說著:「妳很漂亮,因為妳有比柬埔寨人白的皮膚。」她也喜歡我的長頭髮,說看起來像電視上那些華人電影明星。我花了幾年每兩星期一次的家訪,才拼湊出:在兒童勞動營時,每天晚上睡前,安妮不得不用泥土塗掩她的皮膚,這樣她才不會在睡覺時被拖出去殺害,只因為她的皮膚就像她的父母 (中國人 )一樣,不夠黑。那時很多人被殺害,因為他/她們看起來不夠柬埔寨。安妮知不知道這是種族滅絕?
    當她的父親被帶走和母親被殺時,安妮 才9歲 ---「我的小弟一直吸吮我母親乾扁的乳房,他餓得直哭,他不知道她已經死了......母親空洞的眼睛凝視著天空,我試著把她的眼皮蓋起來,但怎麼也沒辦法,最後便用我的雙手手掌覆蓋她的眼,我想讓她去天堂...但幾個男人強硬把我拉走」。
    安妮的睡眠很不好,因為在夢中她常看到她媽媽空洞的眼睛。
    安妮不喜歡美國國慶,因為放煙火的聲音像炮火,她的意識會漂移到另一個時空戰區,她會失意躲藏在床下。我便習慣在 7 月 5 日一大早出現在她的公寓,以確保她的孩子們有吃早飯,然後再找到並摇醒在黑喑中顫抖的安妮。誰會想到一些人理所當然的快樂 (放煙火),是觸碰另一個人跌落深淵的痛苦。
    安妮喜歡卡通"湯姆和傑瑞"。「讓周圍的人追逐,但永遠不能追上妳」。她十七歲時被緬甸男孩綁架,被迫成了一個傳統但非法婚,有了兩個孩子後,她逃離出這段婚姻,「他是個好人但我沒有心」。 然後她在加州嫁了一個白人,這個先生在照顧她的孩子們,放安妮到華盛頓州找她的情人,並且和這情人又生了 3 個孩子。但自從她的這情人離開後,安妮已經當單親母親多年。她不願讓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即使總是有男人在她的公寓進出,「他們是朋友......因為他們抓不住我 !」我問:「安妮,愛呢?」
    她說: 「愛又怎樣?愛情就像一棵樹,妳看著它成長,但不要去擁有它,明白嗎?」。
    每回我想要和她談談:人對自己的或和他人的界線...她生氣的說:「界線?像妳是我永遠不可能有的朋友?不!妳不是我的心理諮商師!」
    我已經關閉安妮的案子多年。但每一段時間,我會接到安妮求助的電話,詢問如何處理"美國事情“,「PTC 是什麼?妳願意和我一起參加嗎? 因為如果他們知道我有一個受過教育的朋友,老師較會好好地對待我的孩子們」或「如何買飛機票去加州?」,或簡單地說 :「妳有感受到我在想念妳嗎?」
    我敬佩她堅強的意志和她對自然法則的尊重。在安妮身上我看到很多人類的可能、勇氣、靈魂與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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