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地,趙平覺得自己最近的生活充滿了新鮮感。
先是自己遇到了一個大美女,再來自己的家被燒掉了,又與某個老道士在一場義行中產生了革命同志般的情感。最後,自己竟然站在高檔客店悅來客棧的天字一號房門邊聽那個老道士抱怨。
媽的,平穩的日子果然還是舒服多了。
新鮮什麼的最討厭了。
「叩叩叩!」的急促敲門聲逼得趙平開門應付,不料門一開,就看見玄虛垂頭喪氣的老臉,陰沈得像是快滴出水來了,可那眼眶中卻又帶著一絲絲的紅腫,像是吃了不少的癟,看起來格外令人……爽快?
「貧道今早起來就發現自己心緒不佳,近來諸事不順。」
「怎麼說?」聽到玄虛過得不好,趙平心情突然就好多了。
「貧道今日凌晨,天方破曉,便走上街去擺攤測字,想說多多少少賺點零錢花花。」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行乞,道士以擺攤不餓!很好的進步啊,師叔!然後呢?」
玄虛對「行乞」這兩個字相當敏感,橫了趙平一眼後,又愁容滿面地嘆道:「玩砸了!都砸了!」
「你砸了什麼東西?賠了人家沒有?」趙平下意識認為是這老道士去欺壓別人。
「貧道沒砸東西,是貧道的東西給人砸了!」玄虛一臉哀怨。
「真的?你做了啥事?別人砸你的攤幹嘛?」趙平滿臉不敢置信,這老道士也有吃虧的一天?
「也沒什麼啊!不過是一個有雀斑的姑娘想問桃花何處尋?貧道就遙指磨刀石,要她把臉磨平了……」
「嘶」的一聲!趙平覺得頭疼,好缺德的一段話。
「然後,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童生來問科舉,我就老實回答:落榜也沒什麼,你遲早都得習慣這種感覺的,何不現在就接受呢?」
「嘶」的一聲!趙平覺得不可理喻,犯得著這麼打擊人嗎?夢想這種東西很脆弱的啊!
「再接下來,又有一個老人來問他老伴的身體……」
「欸,前兩個就算了。這個你沒那麼缺德吧!」趙平抱著最後一絲對於人性良善的希冀問道。
「當然沒有!貧道活了上百年了,那能不懂人性呢?(聽到這裡趙平嘴一撇,很是不屑)貧道見他這麼在乎老伴,深怕他受不了打擊,就多看了兩眼斜對面那家棺材店而已……」
趙平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此刻他深刻體認到:「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這句話絕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其來有自的。
至少他眼前就有那麼樣的一個人。
為了安慰財產受創的玄虛,趙平決定帶他去遠一點的茶店吃頓好一點的早餐。當然,這其中也有著「繼續留在這裡,玄虛與他會有麻煩」的顧慮在。
走過了幾條街,兩人來到前幾日才來過的朱棣開的客棧外,不來還好,來了之後兩人皆是大為震驚。這裡的裝潢在幾日內大異其趣:
先前走的是古典中國風,現在走的是……垃圾風?殘敗風?還是頹廢風?店裡各樣裝飾幾乎都受過外力的打擊,連一家店最為重要的門面──掌櫃檯都只是意思意思用幾塊木板補著,店內的桌椅沒有一件是完整的,唯一的小二鄆哥兒則是在掌櫃檯旁站著發呆。
「鄆哥兒,你們這是?」玄虛虛心求教。
「昨天有一批客人來這裡吃早茶可剛剛好茶杯用完了所以咱們就只好用從南洋進口的舶來玻璃高腳杯裝著豆漿給他們喝想不到那群人看起來人模人樣的下手竟是如此地狠辣把店裡砸成了這副模樣……」鄆哥兒有如背誦課文般行雲流水、不帶句讀地講出了事情經過。
「……鄆哥兒,別開玩笑了!我們看起來這麼好騙嗎?」趙平黑著臉問道。
「客官啊!小的也不想瞞您啊!只是掌櫃吩咐過了,不管誰問起一律都如此回答。要不然就是連小的自己也不相信這種爛藉口啊!」鄆哥兒聳肩,一臉無奈。
「那……你們掌櫃現在人呢?」趙平不再繼續糾結於被砸店的理由上,他大概已經可以推知真正的原因了,急於找朱棣幾人確定實情。
「好咧!掌櫃他現在正在三條街外的天馬客棧與幾個朋友吃早茶呢。」鄆哥兒應道。
謝過了鄆哥兒,趙平與玄虛不再廢話,直接往天馬客棧前進:去得早了,沒准還能省下飯錢。
大步疾行出了三條街外,天馬客棧就在距離不到一百五十步的街尾處,玄虛卻突然停了下來,神色古怪。
趙平回頭問:「怎麼啦?師叔,怎麼突然不走了?」
「你有沒有覺得怪怪的?好像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似的,空氣也鬱悶了不少……」玄虛反問回去。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的有一點怪怪的……」趙平回道。
「天地囚龍風雲動,因緣際會蒼穹開!此乃囚龍之局的序幕……」玄虛掐指一算,彷彿化身為一名先知智者說道。
趙平聞語,指著天空回答道:「你說啥我不懂,可我倒是真的看到了風雲際會之奇景。」
「什麼!此時當真風雲際會?」玄虛看向天空。
只見頭頂上一大塊黑壓壓的濃重烏雲,掩住了半邊天空,而另一半天空卻晴朗無比,深藍色的天空澄靜深遠,澄宇萬里,不見片雲。兩半天空之間相接的部分被陽光照得仿佛鍍上了一層銀邊,煞是動人美麗。
玄虛忽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滴晶瑩透亮的水珠被其手指拭去,他目光悠遠:「要下雨了!」
「不會吧!太陽不是大著嗎?」趙平不信,但下一刻他不得不信。
「轟隆隆」,晴天霹靂。
更具體地說,應該是那邊晴天,這裡霹靂。
「霹靂啪啦」,大雨在一聲雷響後傾盆而下。兩個人只來得及跑出幾十步,身上就被雨水澆得濕透了,瞇著眼往前一看,但見大雨中有許多百姓靜悄悄地站在那兒,正伸長著脖子往他們看。
前邊有好多人,路過的、挑擔的、擺攤的、乞討的,摩肩接踵,人聲鼎沸。這樣的場面本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可在大雨之中他們居然不閃不避,這就顯得特別詭異了。
兩個人心裡有點毛毛的,可偏偏扭頭看看,只見後面大街上也是白茫茫一片雨霧,雨點有力地砸在地上,濺起片片水花,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蹊蹺,那些人到底在看什麼?
一時間兩個人也顧不得多想,只是發力狂奔,等他們跑到近處,這才發現那雨竟然有條界線,這邊傾盆大雨,那邊滴水不沾,一旁的百姓們正站在雨線外面好奇地欣賞著這幕難得一見的奇景。而他們兩個,就是被雨澆的倒黴鬼……
有個小女孩指著趙平他們,似乎想說些什麼,結果一旁的女孩母親及時一拉,斥責道:「別靠近那兩個多半缺德事做盡了的倒楣鬼,會一起被天打雷劈的。」
「……」趙平臉黑:玄虛不是好人可以理解,我不是好人?真好笑,怎麼可能?
天馬客棧裡,大概是因為掌櫃還沒來,所以掌櫃檯裡沒人;店裡只有三桌客人、兩個小二,一個無精打采地站著發呆,另一個則是努力地擦著桌子裝忙。
較為靠外頭的一桌中,朱棣、朱能、鐵鉉與一個身著黑色僧衣的和尚各踞一邊桌子,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靜等小二上菜。
忽地「霹靂啪啦」的雨聲遠遠傳來,座位較為靠外側的朱能往外探頭一看,只見整條街似乎被切成了兩半,一半下雨一半晴。而在那雨幕中,有兩個人正往客棧急速靠近。朱棣見此,也轉過頭去定睛一看,只覺那兩人似乎越看越眼熟,不一會兒便失聲道:「那不是樓兄弟與玄虛道長嗎?」
聞語,四人皆往雨幕看去,看看那兩人的身影,除了黑衣僧人外的三人皆已確定適才朱棣之語所言非虛。
朱棣看了黑衣僧一眼,黑衣僧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招呼那個在發呆的小二過來:「小二,貧僧想在此開間上房,可否帶路呢?」
朱棣拿起擺在桌上的筷筒,遞給了坐在他對面的鐵鉉,然後雙手在兩隻桌腳一握,奮力一舉,把桌子頂在頭上,衝將出去,要去接人回來。
朱能見此也是哈哈一笑,站起身來,將身後一桌沒人坐的桌子舉了起來,不顧筷子「夸拉──」散滿一地,直奔出去接應。
原先在裝忙的小二嚇得傻了,有看過翻桌的,沒看過連人帶桌都跑了的,只見原先坐上四人只剩一個書生愣愣地拿著一個筷筒坐在原位,小二只能找他負責了。
小二鼓起勇氣,朝鐵鉉走將過去,正待要說話,卻見鐵鉉忽地神情正經八百地指著店外的天空,失聲說道:「那……那是什麼?」
看到鐵鉉如此認真,小二也情不自禁地被吸引看向那半邊晴朗的天空,看了大半晌,只發現藍天藍、白雲白,啥也沒有。
轉過頭去,只見鐵鉉的身影早已不見,樓梯間還有一雙急速奔向樓上客房的腳……
當年曾經在濟南城掛神牌、設千斤墜的書生果然不是蓋的!連騙人都騙得如此正氣凜然。怪不得另一個時空的朱棣那麼精明都差點給砸死……
趙平與玄虛褪下了濕透的衣裳,打著赤膊坐在火盆邊烤火,鐵鉉等四人則在一旁立著,與濕身兩人組聊著近況。
適才朱棣已為兩人介紹了那黑衣僧人一番,那和尚竟是霸州城南妙華寺住持──道衍!
道衍何許人也?他可是燕王靖難時最厲害的幕後謀士,使朱棣得以一藩之力硬撼全國之威的一代名軍師,後人稱為「黑衣相國」的道衍和尚姚廣孝。
趙平真的覺得自己最近幾天來的生活實在是大起大落得太快,每天都有見不完的名人。誰能想到歷史上忠厚愛國的鐵鉉,私底下竟是一個連騙人都能騙得正氣凜然的窮書生?誰能想到朱棣沒當王爺來行商,竟然處處受氣,連個地方豪強也能欺到他頭上?誰又能想到張三丰的師弟竟然是個卑鄙無恥的老道士,套麻袋打劫、打架灑沙子這些下作伎倆樣樣來?更不可能有人想得到今天的天馬客棧已經熱鬧得快可以改名為靖難客棧了。
「我的客棧被砸,鼎石(鐵鉉字)被逐出學舍,士弘(朱能字)的豬肉攤也被他們給斷了肉源,想不到連樓兄弟你也受害了。唉!實在是欺人太甚!」朱棣聽到趙平的家也被燒了,憤憤不平道。
道衍神情平靜,那對如病虎般的倒三角眼散發著智深若海的光芒思量著,不久後說道:「董家背後有著寧家作為靠山,極難撼動,小打小鬧的報復又起不了效用,犯不著打草驚蛇。各位如不嫌棄,不如先來貧僧的妙華寺住著,咱們集中起來,如果他們還想動手,必會想要藉此良機,竟全功於一役;若是他們不想動手,咱們也可以先行部署好一切,待得風頭一過,再給鬆懈的他們一記迎頭痛擊。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玄虛在自己的腋下摸了一把,湊到鼻前一聞,然後厭惡地抽開了手……
道衍的提議贏得了在場除玄虛外眾人的一致認同,鐵鉉與趙平很是慶幸自己又重新找到了落腳之地,朱能與朱棣亦是欣喜於有機會逼出董家最後態度的良機,唯有堅持著佛道不兩立的玄虛,一直到道衍答應讓他在妙華寺百步外擺算掛攤,他才欣然答應……
計議已定,鐵鉉、朱能先行與道衍前往霸州城南的妙華寺,朱棣回家帶上他妹,而玄虛與趙平則先繼續留在這裡烤火,等衣服乾了再說。
很奇怪,玄虛的快速全都只體現在他對於生命或身外之物的熱衷上,在洗澡、取暖等瑣事上卻是極為緩慢、拖拖拉拉的。趙平都烤完了火,玄虛還在那裡打著哆嗦。
真不知道他一百多年的功夫是練到哪裡去了?大概跟他的年紀一樣,都練到狗身上去了……
趙平換上了乾爽的衣服,走下樓去點了盤小菜喝茶等玄虛,再怎麼說現在的他勉強也算是有著二百一十四兩(昨晚花了一兩又五十文)的中產階級,偶而享受一下也是挺好的。
看著在豔陽下人來人往的街道、古色古香的飛簷青瓦,趙平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就是古代,在課本、小說、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古代,在他不知為何而重生後的時代。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家鄉是台灣;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才知道自己身邊的人原先命運軌跡;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記得孤兒院院長、二胖以及黃長官;在這裡,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另一段歷史……
想到自己的身邊幾乎都是一些名人,趙平忽然想要認識一些在歷史沒有留下名號的人,他放眼望去,看見了一個在發呆的小二,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特沒前途的草包。
他當下便伸手招呼了那小二過來,說道:「小二哥,可否請你過來一下?」
「好咧!客官有何吩?」小二一臉草包樣,怎麼看怎麼沒前途。
「敢問小二哥貴姓?」
「呵呵!客官客氣了,小的免貴姓李,賤名景隆。」小二笑得很真誠,者可是頭一次有人有興趣知道他叫啥。
「李景隆?令尊可是李文忠?」趙平聽了卻是臉色大變,急忙追問。
「是啊!客官您……是怎麼知道的……」李景隆繼續一臉草包樣的追問。
「我不該問你的……」趙平越來越想把這客棧改作靖難客棧了。李景隆何許人也?正是可以坐擁五十萬明軍,還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的建文第一大草包。
「可您還是問啦!」李草包很不識時務地補上了一句。
趙平聽得心情更煩,感覺要是兩人再多對幾句話,對話肯定會是走古龍風格如下:
「你問了?」
「我問了。」
「你不該問的。」
「可我還是問了。」
「對!你還是問了。」
「對!我還是問了。」
這些話要是跟西門吹雪、陸小鳳說也就算了,至少人家還是高手,特帥氣的高手;可眼前的傢伙不過是小二,還是個特草包的小二……
趙平人也不等,茶也不喝了,直接揚長而去。
「客官,您還沒付錢呢!」
「呃……你找待會兒下樓的道士要吧!」趙平頓了一下後,繼續揚長而去。
什麼是朋友?就是知道你有錢才給你機會請他的人!
將軍府內,一名女子一身梨花白獨坐深閨。檀香繚繞,女子靜心撫琴。
「小姐!小姐!找到那個人了!」其小婢輕快的聲音自外傳來。
「錚──」的一聲,弦斷血染琴,青煙越發地繚繞纏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