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就是活著的最後一天,那生命真正該追求的還會是成功、財富或名聲嗎?他是黃嘉俊。二十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一心只想成為成功的電影導演。他想拍劇情片,渴望在影展得名,他要追隨李安的腳步,對未來是如此篤定。直到 1999 年,遇上 921 大地震,當年在台中當兵的他被派往災區,親手挖出一具具屍體…… 生命的無常與脆弱徹底改變了他,讓他決心成為紀錄片導演,拍攝更多小人物的真實故事。
挖出第一具屍體
才知道生命是無常的
那年,黃嘉俊在台中新社當兵。他才 25 歲,距離退伍只剩下一年。半夜,站完崗,就感覺到一陣天搖地動。那天是 9 月 21 日,台灣歷史上無法抹去的一道傷痕。
地震發生在凌晨 1 點 47 分 2 點半,他和軍中弟兄就抵達災區,挖出第一具屍體,老人家的身體都還是溫的。聽著倖存者哭天喊地,看著罹難者支離破碎,黃嘉俊深刻體會到:原來生命那麼脆弱。
他還記得,回到營區後,遇到一名灰頭土臉的老伯,受了傷不停咳嗽,黃嘉俊為他倒了一杯水,沒想到,老伯喝了幾口就吐血死了。抬頭一看,十公尺外的空地已堆放上百具遺體,「那就像人間煉獄。」
那天救災到清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果今晚我像他們一樣,沒逃過這場災難,就這樣走了、死了,那我過去不停追逐的又有什麼意義?」所謂成功、財富、名聲,竟在那瞬間變得一文不值。
退伍後,他沒有回去拍廣告,也不再只把拍電影劇情片當目標。那些幫助災民重建家園的時刻成為心中的養分。他聽見這些人的故事,見證了他們的脆弱與勇敢,從那刻起,黃嘉俊決定拍紀錄片,走進更多人的人生。這是一切故事的起點。
當紀錄片導演
像他注定要做的事
後來,他拍《飛行少年》說一群原生家庭不夠健全,被學校拋棄,內心傷痕累累的青少年,如何重新拼湊人生的拼圖。也拍《一首搖滾上月球》,紀錄六個罕病家庭裡的爸爸組一支搖滾樂隊,共同抵抗生命給的難題。
黃嘉俊的紀錄片題材,更從收、寄、領養的無血緣家庭議題,橫跨到身障人士,他的作品總有某種止痛效果,溫柔敘述著這些動人故事,帶領觀眾窺見想像之外的人生。
怕沒辦法再進步了
還好有機會認識廖鴻基
幸運的是,黃嘉俊的作品陸續在金馬獎和台北電影節得獎,能力受到肯定。但他沒有開心太久,就立刻警惕自己:「我接下來的人生,是不是只能拍重複的東西?」違反動物的本性,跨出舒適圈是不容易的,還好,2016 年他認識了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那年,廖鴻基決定規劃「黑潮漂流計畫」。他要搭造一艘無動力方筏,從台灣尾,台東大武外海順著黑潮,由南往北一路漂到台灣頭蘇澳。
廖鴻基想把自己放逐到黑潮上頭,將所有感受化為文字,讓更多人能認識這條對台灣來說非常重要的洋流,所以想找位專業紀錄片導演來側拍這場瘋狂的冒險。他需要黃嘉俊。這兩個差了 17 歲的男人像是相見恨晚,二話不說便一起在海上漂了七天。
經歷海上漂流
才發現人一無所有
活動結束後,他們進入花蓮港,準備上岸,廖鴻基向他道謝與道別。但經歷這七天的漂流,黃嘉俊發現,在海上,其實人一無所有。
沒有工作、沒有人際壓力、沒有手機訊號干擾,終於可以很全然地與自己相處。他凝視海上每一刻景象變化,巧遇鯨魚和成群海豚……面對一望無際的海洋,有很多的想像是過去沒有的,再次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後,他有了新的靈感。回到陸地,黃嘉俊開始拍攝下一部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
想拍海洋議題
卻意外探討爸爸身後沒人看見的犧牲
《男人與他的海》的主角,是兩個生在不同世代,卻同時選擇海洋當作生命舞台的男人──作家廖鴻基,還有台灣第一位水下鯨豚攝影師金磊。
廖鴻基在三十幾歲時,因為受不了人跟人之間過度緊密的拉扯關係,所以逃到海上,成為作家。但夢想的背後,是他放棄婚姻,被迫跟最愛的女兒分隔兩地。這件事是他二十多年來心裡最大的缺口,是生命的遺憾。他必須花很多時間去修補父女間的情感。
金磊,和廖鴻基不同。他不想要因為自己的理想,而自私拋棄或犧牲孩子,所以毅然決然放下相機整整三年,陪在孩子身邊,當個稱職的爸爸。看著其他攝影師不斷進步,自己卻被困在家裡,他每晚失眠,只能瞪著天花板,想著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要過多久?
夢想與家庭間的拉扯,總有一方得付出代價,做出犧牲。
為人父的男人啊
委屈也只能往肚裡吞
從《一首搖滾上月球》到《男人與他的海》,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那就是台灣男性情感的描繪。
為什麼都以男人當主角?黃嘉俊頓了頓,「因為 921 大地震那時候,我從受災戶身上看到男性的脆弱,發現在那個當下,負責扛起責任的反而是女人……」這樣的震撼悄悄埋藏在心裡,20 年過去,反應在他的作品,「男性從小就被很多包袱、標籤還有世俗期待束縛,例如男人有淚不輕彈、男兒當自強,整個社會都在要求男性不該隨便示弱。」
「他們愛也不會講,委屈也不會講,眼淚只能往肚子裡吞,男人不會表達情感,那會有很多問題。」所以他不停地拍,只希望這些男人們能更勇敢,試著說出自己的內心狀況。
回過頭看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
投入影像創作這件事,十多年的時間也已經過去,細數這些年的作品,才發現它們都是緊密扣合的。
921 的震撼教育,重塑了黃嘉俊的人生觀,讓他踏上紀錄片導演之路、關注男性議題,甚至當時在軍中認識來自不同出身背景的同袍,也成為《飛行少年》一部分的靈感來源。這樣看來,經歷過 921 彷彿就是為了讓他創作出這些作品。
很多人問過他: 「導演你拍過那麼多人,一定很有經驗,可不可以告訴我,人要怎麼樣才能活得比較好?」面對這樣的問題,他笑說自己不是心靈大師,但隨後又認真起來回答,「人會對生命有很多的困惑,是因為看不到更多的可能性,在這種狀態,唯一的方法,就是去看看別人是怎麼活著的。」
試著打開心門,與更多不同的人接觸、交流、對話, 走進他們的生命裡,才有機會看到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是怎麼面對生命的課題與挑戰。
人生無常,生命苦短,採訪那天,他也這樣鼓勵我們:「這世界很大,但如果沒有親臨現場,這些世界對你來說是不存在的。就像看電影,看東加的大翅鯨,你覺得很美……如果它能打動你,讓你踏出去,真的有一天也去東加,在水裡跟大翅鯨共游,那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紀錄片導演這個角色的價值也許就在這裡吧。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會是一把鑰匙,讓看過的人能夠去開啟那道足以改變人生的門。
採訪結束後,我們一邊收著器材,一邊跟導演閒聊,談到原本預計在今年 5 月 29 日上映的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因疫情的關係,要延到明年才能跟觀眾見面,總覺得非常遺憾,但導演只是笑笑著說,這樣也好,花費這麼多心力拍的作品,總不能硬要如期上映,但沒人進戲院看吧,多出來的時間,他也終於能夠好好在家陪陪女兒,總之,今年最重要的事是好好的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