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來到納木措﹝2﹞

「小師兄，你相信輪迴轉世嗎？」洗著晚餐後的碗碟，小徒弟側著臉問小師兄。

奇幻寺是禪宗一脈，自開山祖師爺以來，無不秉循「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古老規矩，因此在寺裡的每一個人，不論僧俗輩分，都有自己的份內工作，而且每半年大部分的人都要相互輪替工作。小徒弟這半年的日常工作包括了掃地、洗碗、除草，偶爾也要做點其他師父特別交代的事情。

「當然，師父從小是這麼跟我們說的。怎麼問這個呢？」小師兄秉性純厚，對於師父的話一向深信不疑。

「嗯，沒甚麼。」小徒弟回答，心裡卻猶疑著要不要說出那個奇怪的夢。

此時，天色才入夜沒多久，一輪明月光華皎潔，卻已靜靜地掛在天邊，潑灑下的月光，落在奇幻寺金黃的屋瓦上、院落裡，一景一物清楚分明，偶爾風一吹來，庭院裡樹影婆娑，一陣濃郁的桂花香氣便襲人而來。兩人把工作做完了，並坐在正殿旁通往後山的石階上，乘著月色涼風，閒聊著。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小徒弟忍不住，開口說了。

「嗯，甚麼夢？」

「是一隻老鼠的夢，最近……不斷的重複出現。」

「夢見老鼠啊，也沒甚麼，怎麼了？」

「不不不，在夢裡，我就是那隻老鼠......，」小徒弟趕緊解釋。

「你就是那隻老鼠？」聽了小徒弟的解釋，小師兄眨眨眼睛，想起剛剛小徒弟還問他是不是相信輪迴轉世，心裡突然明白了過來，他故作吃驚地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著小徒弟，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你 ── 你上輩子是隻小老鼠啊！」

「誰說我上輩子是小老鼠啊？」小徒弟一臉惱怒。

「逗你玩笑的！」看著小徒弟又窘又惱的樣子，小師兄趕緊收起了笑容。

「上輩子是小老鼠我也認了，好歹我這輩子是個人，」小徒弟偏著頭，認真地說：

「可是這個夢，不斷地出現啊，你說，你有過一個夢，不斷重複的嗎？」

小師兄仔細地想了想，倒還真的沒有呢！不由得好奇心大起，輕輕拍著小徒弟的肩膀： 「說說看，到底是甚麼夢？」

就著月色，小徒弟開始述說那個令他困擾的夢境，還有它兩年前的第一次出現，以及日間目睹老鷹振翅而去時的觸動。說完，他問：

「你說，這夢怪不怪？還有，生命不就像師父說的生老病死、萬般是空，難道還真有其他甚麼的？」

小師兄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些問題。

夜裡山風習習，天上星光點點，兩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座落在山腰上的奇幻寺，正殿前先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再往前是一個廣場，一道木欄杆橫隔在廣場和一道小山溝之間，山溝裡擠滿了各種樹木野草。目光再往前，只見數道蜿蜒的山路，連接著山裡的住戶和山下的城市，幾盞黃濛濛的路燈在暗夜裡孤單地亮著。

坐在石階上，小徒弟居高臨下，目光越過庭院、廣場，越過山溝和蜿蜒的山路，也越過內心紛沓起落的念頭，落在繁華熱鬧的城市，此時正燈火輝煌，那是紅塵俗世的地方。

小徒弟怔怔地看著，突然，他側過頭看了一眼小師兄光華無髮的頭頂，再看進他清亮的眼眸，四目交接的一霎，小師兄看見小徒弟的眼中，在月色下，綻放出一種深邃、奇異的光芒。

「如果你沒有剃度入門，你想，一切會變得怎麼樣？」小徒弟的語氣，輕輕緩緩，像自語，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小師兄沒有回答，他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從小在奇幻寺裡長大，這裡的一切就是生命裡的一切，十八歲剃度出家，只是注定的生命歷程，就像庭院裡的桂花，總在這時候會盛開。時間到了，就會發生，這就是生命。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抬頭，夜色像一道無窮無盡的黑幕，籠罩著大地，那輪明月就高掛在黑幕上，更顯得月色清輝明亮，四周裡星光點點，閃閃爍爍，像無數眼睛一眨一眨，恍然間，小師兄竟感覺這個世界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氣息，而某個巨大的眼睛就隱藏在神祕的黑暗中，看著他。

像是靈光一閃，或某種直覺，有那麼一瞬間，小師兄領悟到，在某種神祕力量的牽引下，他和小徒弟的生命，將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途徑。

☆ ☆ ☆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

三月，春分，這一天是小師兄入關的日子。

自從祖師爺在當年招收弟子，引進禪門後，深感佛法浩瀚，修行不易，入門者更要護持心念，於是在奇幻寺開山第三年，帶領眾弟子分批閉關禪修。此後數十年，「秋分入門、春分閉關」便成了奇幻寺的傳統。閉關前，寺裡會給弟子們開示，可以說是閉關前的準備。

滿十八歲的小徒弟，心裡有一點悶悶不樂，他最要好的朋友下午就要閉關去了，他感到孤單。所以，他決定下山到城裡走走。下山之前，他打算先到開示的講堂，去看一眼小師兄。

講堂裡，小師兄正襟危坐，老師父正在開示一個古老的故事：

　　以前，有一位大修行人，每次上台講經說法時，就會出現一名老人，而說法完畢後，眾人都散去了，只有這名老人還徘徊在現場，遲遲不肯離去。

　　有一天，大修行人就問那名老人是甚麼人？

　　老人回答說，他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野狐狸，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老時代，在他還身為人身的時候，曾經在這座山裡修行。後來，有人問他說「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在因果的循環中嗎？」這個問題，他回答「不墮落在因果循環中。」

　　沒想到這麼一個回答，竟然讓他自此而後的五百年來，墮落成為一隻狐狸，直到現在。老人懇請大修行人大發慈悲，給予一個開示，讓他可以解脫這個狐狸之身，回到人身。

　　大修行人就請老人問他相同的問題。

　　老人於是問：「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在因果的循環中嗎？」

　　大修行人回答：「不昧因果。」

　　聽到這句話，那老者就頓然開悟，從此脫離了狐狸之身的輪迴，再次投胎成人。

自小時候，小徒弟就常聽寺裡的師父們說過各種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特別吸引他，尤其是「人可以變成動物，動物可以變成人」，讓他印象深刻。但今天，他卻從這個熟悉的故事裡，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隱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雖然眼睛看不見，卻統御著生命。

「在這個世界上，隱藏著一種神祕的力量。」他在心裡輕聲地重覆這個發現。

帶著這個新的發現，小徒弟下山，來到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