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媽的臉書出現了一篇行文之間都夾著興高采烈的貼文,標記位置在她自創的地標,內容大意是常去的機車行如何在鮮肉師傅之間稱呼她為「極品阿姨」。我沒想過媽媽對自己被稱為阿姨已經處之泰然,甚至因為是極品阿姨而樂開懷,而我老大不小,過了少女的年紀,即使真的能生出路上見到的小小孩也不想被叫做阿姨。
總是這樣的,媽媽對於變化的容受度向來比我高得多。雖然她最討厭她媽(也就是我阿嬤)說「啊不然是要怎麼辦」,但在我看來她是我看過最直接實踐這句話的人。
跟所有的難關正面對決是她一貫的處世哲學,不花時間逃避,即使有些顯然不是太好面對的問題。在最燦爛的年紀從營站一枝花變成年輕媽媽、招牌店年輕老闆娘,又在幾年之後成為負債累累的單親媽媽,二十幾年前二十幾歲的她,帶著三個孩子開始一個從沒想過的人生。
捱過讓身心科的醫師說出「看到你還在我就放心了」的那些日子,孩子們長成普普通通的樣子,普通但是平安健康,吵吵鬧鬧,大概已經是一種祝福。我作為這段日子裡的其一角色,保持著奇怪的距離觀看這樣的生命經驗。因為與我切身相關,這些經驗也塑造出現在的我,即使非出自本意,我也逐漸把自己變成倒進媽媽模具裡七分滿的半成品。
從小聽過太多關於哪裡像媽媽、哪裡不像,蒐集到的數據顯示說話的風格很像、思考的邏輯很像,甚至是同一個星座同一個生肖。從還得受媽媽控制的時候開始,慢慢跟在身後用她說的規則規範我自己該是什麼樣子。有些規則很明確,有些是在生活曬出的影子裡面成為一種習慣,例如我現在有的坦率與不坦率。
雖說如此,小時候家庭調查的教養方式我總是勾選「民主開放」,倒也不是說謊。在有限的資源裡,我們能做有限的選擇,也有培養出自己喜好的機會。因此前述的那些規則,更多是一種相信那才是好的選擇的盲從。面對總是更能接受變化的媽媽,那個盲從會轉瞬成為後知後覺的無所適從。
對於長大我十分不拿手,成績單裡老師們寫的「成熟穩重」一類評語可能是一種穿著稱讚華服的詛咒,如果有個小孩從小表現得成熟穩重,那可能會讓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是真的長大。回過神來年紀已經四捨五入要30歲,在異鄉租著一個其實不差的房間,有一份收入普通的工作,幾次回家被媽媽要求幫忙她一些事情,我才像所有老套的家庭戲碼一樣發現她也年長了不少,開始會想要依賴孩子,甚至可能是一種彆扭的撒嬌。
彆扭可是我向她學習的一招拿手好戲,所以當她接受自己的轉變進而開始向我展現新的生命姿態,我能回應的就是無所適從的彆扭。在母親節這天敲打鍵盤寫下這些彆扭的文字,又忠實呈現我是如何落後於她。這樣的落後或無謂的比較已然成為我個人一個奇怪的生命議題,或許自小便試圖成為她眼中足夠理想的版本,結果卻給自己穿上過窄的框,不良於行。
到很後來我才知道每個人都處於變動之中,她某個時刻透露出某個更理想的選擇,未必恆久適用,且不需要標示每一次的變動發生於何時、因何發生,更沒有必要向誰說明。從小往自己身上貼的很多東西正在慢慢脫落,但每一次脫落都讓我感到驚惶負罪,即使是我親手剝除也一樣,我總想是否得告知媽媽,因為雖然她不知道,但很多是繼承於她或不敢獨立於她的。
向外貼上、撕除的總想著是否告知,向內的那團迷霧和懷揣著的陰性成長則是死命繞開的過大坑洞。其實不說也不成問題,只是我總以為說了才能讓行動合理,忘了很多事情是自己的,自己知道了便能行動,琢磨著怎麼釐清不小心耗去了太多時間,卻更難行動了。
當我意識到媽媽在奇形怪狀的生活中持續成為自己時,我好像也終於獲得一種默許去成為我自己。啊不然怎麼辦,都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再繼續用過多的思考跟語言掩蓋自己也只能是浪費更多時間。
寫這樣的東西實在不知道該面向誰,彎彎繞繞也迴避了不少,但或許算是再一次切開隱形的臍帶,讓我能稍微再去到遠一點的地方,然後謝謝足夠強大的妳,在長出自己的同時也讓我能夠從妳長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