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的日子這樣過去了,她對旁人的眼光或許曾經是遲鈍的,仗著年輕,她享受過最純綷、最不冒瀆的各種禮遇而不必感激,主持豬肉攤的男人把最好的一塊肉留給她,單純只為確確實實地有了機會對美麗女子獻上好意,主動掌握了一次機會的愉悅欣喜就是他最好的報償。當這好意開始不介意流露為市井中毫不修飾的淫猥眼光,意有所指地玩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找我」時,她當然意識到自身的條件和處境有了不可逆轉的變化。她覺得震驚,卻沒有找誰申訴,也不做任何事尋求心理補償。「主要是」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主要是,你不再是個小女孩了。」走出以禁忌為名護持的最末一程童年之後,她在男人們眼裡世俗化為至今無主、同樣有著七情六人慾,人人可招、必需害怕過期、惶愧自慚於「沒人愛」的女人。此時男人們對美麗女子的禮遇依然,但在這種示好、善意甚至屈從中,他要能想得見他能得到的東西。在這點共識上,她發現,女人們非但不給予更多的支持和同情,心術話語或許更苛毒些,範疇定義不僅僅是「美麗的同性別生物」,而是「男人們眼中美麗的同性別生物」。
惠娟從不曾那麼認真地想找個可能的男人避過尖刻如刀的口風,她過濾了腦子裡少少的名單,很沒骨氣地第一個想起四頭,四頭結婚了,所有如糖似蜜的機關陷阱,哪一道都少不了她的聰明幫襯;懷著心結想了守道、想起書店的小老闆金克勤、隔三差五依契送貨的虎子⋯⋯最後想起肉攤上的屠夫周天順。念頭在這些人身上一一轉過,發覺哪個都不著私情後,便回過頭來,以一種探索的心意檢視自己的生活。一處是家,一處是店,日日往返,就這三口人,偶爾,江承林來,她跟著守道叫這男人「大伯」,逢年過節,沒有一次不跟他們一道,即使對此人一無所知,還是順理成章地他視為一家的固定成員。守道因喜歡讀書,業餘時間還有個固定的去處,在舊書街上結交了一群朋友,常往店裡帶,個個都熟,但畢竟中間有著守道,若沒什麼暗示默許,人人不敢造次,加上她自己也無心,日久了面熟歸面熟,個個都是君子之交。至於對屬於自己的這部份心意究竟如何⋯⋯若說這兩點一線所框出的範圍限死了她能擁有的將來,她是心甘情願的。她常常想起在嘉義的早年生活,尤其是那間小屋裡只剩下她和媽媽的那段日子,每天,只要她醒著,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身邊這個至親的女人不可能在她身邊久留,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麼樣、會跟著什麼人過著什麼樣的日子。那不安留下的陰影太濃,襯得眼前的安穩日子風光多麼明媚,不論什麼時候思及「明天」,都那麼無可懷疑。「我都有閒心為了小情小感跟守道置氣了」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笑。什麼是「心願」呢?維護眼前的日子得以持續就是衷心所願,她就願盡一己之能,保證這日子裡僅有的三人一一安好,即使她知道丁有貴那日說「我倆護不了你一輩子」是什麼意思,即使乾爹會死、她會老,在此之前守道會結婚,即使這三人小組始終要散,即使她最終還是孤身一人,即使彼時她有可能後悔此時心意太蠢,但她十分確定「這就是此時的心願」,通透如日光走過玻璃,照見內心事物。
漫長的一日渡過之後,她照樣到周天順的攤子上買肉,心中全無矛盾芥蒂,看著剁骨刀高高舉起,她甚至有點想謝謝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