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9|閱讀時間 ‧ 約 38 分鐘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曾經希望(上)

  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王柏德視角,時間為電影裡Birdy放「告白氣球」之後,〈做什麼都可以〉〈笨蛋與傻瓜〉〈傻瓜與笨蛋〉〈受傷的伊卡洛斯〉〈釘子〉〈天堂裡的人〉後續,建議依此順序閱讀。
  該篇為個人詮釋,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及大篇幅Birdy與班班戀愛與瓊瑤電影相關的描寫,高虐無糖,還請慎入。
  請勿抄襲或轉載。

  「班班,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王柏德撥弄著薩克斯風的按鍵,踟躕著開口,原本在練習視讀新譜的班班抬頭看他,開玩笑道:
  「咦,難得耶,請問『學長』要我做什麼?」
  他笑了,話也變得容易出口,只是壓低了聲音,「你們班有沒有比較活潑、然後……喜歡張家漢這類型的女生?可以幫他介紹嗎?」
  「嗯,我們班是有啦,可是介紹?你是指讓他們約會嗎?」
  「也不是……就,讓她多接近張家漢,跟他相處。你知道,我跟他……本來是最好的朋友,但現在我常跟你在一起,他就變成一個人了,所以我想,如果他也有喜歡的女生,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原來男生也會這樣喔?我以前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後來她跟別人好了,我也難過了好久。」
  「對對對,大概就像那樣。」班班懂他的意思,讓他鬆了口氣。
  「那……他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啊?約出來玩不行嗎?我們可以一起去,在旁邊幫忙啊,這樣他們不會冷場,感情比較能增溫吧。」
  看著班班徵詢的眼睛,王柏德一愣:一起去?張家漢喜歡哪個類型的女生?他發現自己不曾想像過,也完全沒有線索,畢竟過去他們很少討論到女生。最後他只能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比較內向,從日常生活陪伴應該比較有用。」
  就這樣,這一個禮拜,他無法不去注意班班同為管樂隊的朋友娟娟去接近張家漢。自從放了那顆晚安氣球後,他也成功打斷了張家漢上週「有話跟你說」的狀態,不只幾乎不再來找他,甚至也不再需要避開他的視線──那曾經能灼傷他的皮膚。現在的張家漢就像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他幾乎都能看見他四周的黑暗。
  如果是過去,他會去約他打球,瘋跑、飆車,或者去抽根菸,去吃張家漢喜歡吃的東西,他心中有一張清單,從他最喜歡吃的冰、甜點到麵;他會帶給他第二、第三罐的生活綠茶,直到他把這個月的零用錢都花光;他會鑽到他的床上,有時候光是靠在一起,張家漢就會自動掏出煩惱什麼,他也不用說什麼話安慰,只要去聽,然後回應自己的感覺,甚至只要一句「心情不好喔?」他就會回到原本的眉開眼笑,然後順著自己胡言亂語。
  現在這些他都不能做了。他也不知道讓他煩惱、痛苦的人就是自己的話,除了保持距離,他還能做什麼?
  雖然自己看起來比較瘋,但他知道張家漢向來不會把煩惱放在心上太久,很少斤斤計較──除了感情之外。
  他也注意到張家漢看著班班的眼神──陰鬱如尖刺,他從未看過張家漢露出這樣的眼神。
  是自己,把他變成這樣的嗎?
  為什麼是我?王柏德不只一次自問。如果不是自己造成的話,他還能陪伴他,告訴他「天涯何處無芳草」,朋友永遠最可靠,作為朋友,他有信心永遠不會背叛對方,可以安心地在心底留一個屬於他的位置,一輩子當彼此的夥伴。
  他甚至想過,如果他,或者張家漢,有一個是女生的話,也許所有問題就解決了……
  「Birdy,你真的覺得這樣做有用嗎?阿漢學長這幾天看起來心情都很不好的樣子。」觀察了數日,班班有點擔心地對他說:「娟娟有點害怕,剛進來的時候不覺得,最近才發現阿漢學長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還滿兇的!」
  因為大巴也姓張,所以學妹們都叫他張學長,反而對向來親切的張家漢叫他「阿漢學長」。
  「沒有沒有,他其實脾氣很好,很有耐心,我高二轉學進來的時候,都是他照顧我的。」
  「嗯,上次吃宵夜的時候,看得出來阿漢學長很會照顧人,我才會鼓勵娟娟去接近他啊,可是他其實很難接近耶,娟娟說,要一直跟他說話,不然他都不開口,很難聊耶!」
  他的內心莫名湧起一陣酸意,一陣得意。「對啊,當初能跟他當朋友,我可是費了一番功夫呢!現在是因為……考試壓力很大,心情不好,所以變得不好接近,可是跟他多相處的話,你就會發現他對朋友、同學都很好,更不用說女朋友了!」
  「那……你怎麼看起來都沒有壓力的樣子?」班班笑睨著他。
  「我迷路了,所以我才來這裡找『路』啊。」他向班班眨眼。
  班班笑了好一會,才像想到般問道:「可是……你是他的朋友,你沒有試著去安慰他嗎?」
  「我有啊,不過,有時候男生需要的不是哥兒們的支持,而是女生的溫柔啊!」
  班班似懂非懂地點頭,他連忙續道:「這個禮拜天,想到要去哪裡了嗎?」
  「嗯──上次約會去了我喜歡的地方,這次你有想去哪裡嗎?」
  他一愣,連忙笑道:「那裡我也想去啊!你決定就好!」
  他想去的地方,現在都不能去了。王柏德自嘲地想。
  經過一個禮拜的觀察,娟娟的接近似乎成效甚微,他甚至懷疑張家漢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娟娟;相較之下,自從氣球告白後,他和班班的感情又更近了一步。
  平日男女區隔,跟娟娟與張家漢一樣,他和班班只有管樂社能好好說話:神父對他們的異性交往向來寬待,還鼓勵他們交流,所以他們天天可以聊天──不只班班,每個學妹他都可以聊上幾句。老費甚至來試探過,想問他怎麼跟女生講話,卻被大巴斥走──他們已經不再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反而像是對他與班班的親密感到嫉妒般,在一旁酸言酸語,令他啼笑皆非。
  除此之外,他還跟班班約好,為了避開教官耳目,有些不方便說的,就用傳紙條的方式表達,有時是生活中的小事,有時是分享文字: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註一)
當一個流浪者在長途的旅行與跋涉之後,他常常會走進一個黑暗的森林,然後,他會在林中轉來轉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荊棘會刺破他的手足,藤蔓會絆住他的腳步。這時,會出現一個手持火炬的女人,帶領他走出那暗密的叢林。(註二)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
我就是 那一隻
決心不再躲閃的鹿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註三)
東邊日出西邊雨,無計可消除。良辰好景虛設,長命無絕衰,又豈在朝朝暮暮。(註四)
  或許戀愛是需要消耗能量、費盡心思的事,加上張家漢的樣子完全沒有因為娟娟的接近而改變,讓他煩惱不已,卻又只能說服自己不能急,總是需要一點時間──他還得抽出時間讀書準備聯考,考上才能順理成章地和張家漢一起上台北──這些都讓他每天筋疲力竭,累到難以入眠,白天卻只能竭力打起精神,至少不要讓班班發現──他再也不願讓喜歡的人為他擔心,這樣,有一天他又拖累別人、不得不轉身的時候,就不會重蹈覆轍了。
  這一天晚上,他不想念書,不想寫功課,也不想應付室友忽然熱絡起來想知道他跟班班是否在交往的八卦,就找了藉口溜出寢室。還不到查房的時間,意識到自己又走了習慣的方向,他轉身,打開窗子跳了出去。
  這個時間,他不想要一個人,又不可能去找班班──她應該在唸書,因為明天有重要的小考。
  剛走近樂團練習室,他就注意到小房間的燈是亮著的,不知道歐神父在嗎?習慣性地繞到窗邊窺探──神父因為抽菸,有一扇窗常常是打開的。
  然後他在鏡子倒映的影像看到了張家漢。
  張家漢坐在一張藤椅上,仰著頭,手指夾著正吐白煙的菸,卻並沒有抽,像是在白白地燃著。在這個角度,張家漢看不見他──發現到這點的同時,王柏德就放棄了離開的念頭,久久才終於轉身,坐倒在窗下。
  他曾經這麼做,在張家漢被通知將轉往社會組時,心情低落,神父找他聊聊,他也擔心,就藉口幫忙打掃,拿著掃把在這裡偷聽,然後被神父發現叫進來。
  但現在不會有人發現了,神父很明顯不在,而張家漢閉著眼睛。他能看到他的面頰反射著濕潤的光。
  那兩張藤椅他也記得。有一次張家漢心情不好,神父也有事不在,他們就各坐在一張椅子上,他拿著薩克斯風,隨意吹一些記得的歌曲,張家漢在旁邊聽,不時吹口哨跟他的旋律。他吹得很認真,大概是從高二始學至今最認真的一次,只是他剛學沒多久,不免有些零零落落,張家漢的口哨也時斷時續,但誰都沒有在意。那段時間,就是他的吹奏,他的口哨,風在自由與未知的寬闊裡飛掠而過的沁涼,和漸漸協和的呼吸。
  結束的時候,他又重新得到張家漢的笑容。
  現在他只能坐在這裡,捕捉從裡頭飄出來的、沒有人抽的菸味,直到聽見神父回來的動靜,才起身悄悄離開。
  週末約會,他沒有借車,而是跟班班去逛街。這個相對比較輕鬆,他只要陪著到處逛,給點意見,找話題逗班班笑,就足以讓他專注了。連吃的地方都是班班決定的:「朋友推薦的,它有很多種選擇,味道都不錯喔!」
  彷彿從迷宮中發現了光亮般,自從見到班班後,他就一直很開心,直到愈接近那裡愈熟悉,使他不禁放慢了腳步,卻無法拒絕班班期待的表情,就這樣走了進去,看著班班指著菜單,用幾乎一模一樣的語氣說:「Birdy,你想吃什麼?」
  他嚥下了習慣,笑著順口道:「你想吃什麼?連我的一起點,就可以都吃到了。」
  班班笑了,「真的?我想吃雞絲麵蛋,再加一杯芬蘭汁,你點割稻炒麵,嗯……你能喝蛋蜜汁嗎?」
  「好啊。」只要不是跟以前一樣就好。
  確定點完後,他拿去櫃台結帳,回來的時候繼續聊,他竭力穩住心神,直到餐點一一送來,只是給了一個碗、兩副餐具,兩根吸管之後,老闆看了看他們,「咦」了一聲,用一種奇怪的表情問道:「你……之前是不是跟……朋友來過?」
  他微微一震,卻只能保持鎮定回答,「是啊。」
  「這樣啊,你們好久沒來了,我一時沒認出來……」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班班,猶豫了幾秒後問:「你們……是一對吧?」徵得班班的表情才眉開眼笑:「我去換吸管過來。」
  他才收回莫名的忐忑,卻發現班班盯著他看,「你之前跟女生來過?」
  「……跟張家漢啦。」上一次來,那個老闆就是一直盯著他們,讓他感到不安,吃完就拉著張家漢出來了,此刻班班的話打斷了他的回想,「Birdy?你怎麼了?」
  「沒有啊,只是剛剛,我想到了一些事,但那沒有什麼啦。」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緊張?我還以為……」
  幸好及時換來了粉紅與大紅色的愛心分岔吸管,和老闆親切而帶有歉意的笑容,中止了對話。班班歪著頭吸了一口芬蘭汁,問道:「……我們是不是看起來不像啊?」
  他悄悄吐了口氣,笑道,「三毛和荷西看起來也不像啊。」
  班班笑了,「說的也是。」
  他們吃完飯,邊聊天邊把兩杯飲料慢慢喝完,周遭也有客人來來去去,但他們都沒怎麼在乎,直到有幾個男生進來,其中一位經過時停了一下,喚了聲:
  「吳若非?」
  班班轉頭,笑道:「阿修,好久不見。」
  那個叫阿修的男生高高瘦瘦,五官分明,看著他的眼神同樣帶有稜角,王柏德對這種眼神並不陌生,所以只是回視著他,使他很快就移開目光:「聽說你去唸了維特,誒,那裡不是男校,第一屆招收女生嗎?跟監牢一樣,你怎麼受得了啊?」
  「校規是很嚴啦,但也很有挑戰性啊,你男校唸得怎樣?」
  「沒有女生,很無聊啊,倒是我聽說有學長跟學長……」他看了看班班,誇張地嘆了口氣,及時轉換話題,「唉,這時候真想念國中啊。」
  「想念當班長,當龍頭老大的感覺吼?」
  「我哪比得上風紀哪,你只要站出來,全班就安靜了,現在還會想說要是班上放一個你在那裡鎮守,自習課就不會那麼吵了。」
  班班笑了,「我現在已經不是龍馬了啦。」
  「對啊,神獸是不會有男朋友的。」他又看了過來,這次努力想表現得友善:「介紹一下吧。」
  班班轉頭看了看他,又看向阿修身後正好回頭的男生,笑道,「飲料送來了,你的朋友在叫你囉,而且我們等一下就走了,下次吧。」
  「好──下次再聊我們學校的八卦!」
  那個阿修轉身,在班班看不到的角度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看起來很不愉快地走了。那樣的眼神似曾相識,王柏德看著他的背影,一邊起身預備跟班班一起離開,浮現的念頭頓時脫口而出:「他以前……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班班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彆扭,但走出店門就承認了,「嗯,他有跟我告白過。」
  「你們看起來感情很好啊。」
  「換你在吃醋嗎?」班班笑道:「國三那時候跟他感情是滿好的啦,我還想過如果他跟我告白的話,我應該會答應吧,但是……」她聳聳肩,臉上閃過一絲不豫,明顯想起了不愉快的回憶,「你知道去年很轟動的《庭院深深》吧?男主角在含煙山莊發現方老師的時候──他不知道哪來的念頭,總之……我被嚇到了。」
  「……他強迫你?」
  「嗯。雖然他後來有道歉,還說很喜歡我才會這樣,但我對他的那種感覺就消失了。電視電影演得好像很浪漫,但他忽然那樣,我只會覺得很恐怖。」
  「你當面拒絕他喔?之後不會覺得尷尬嗎?」
  「是有尷尬一段時間啦,但我下定決心把他當成朋友,保持距離,他久了就懂了,只要你想清楚要怎麼待他,他就會怎麼待你了。」班班吐了口氣,他能感受到她在他手掌中的手指無意識地顫動──或許那是自己的手,「後來我仔細想過,大概是因為同學都起鬨說我跟他是一對,被那種氣氛影響了,其實我沒有那麼喜歡他──聽說真的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很想要跟對方有進一步的接觸──但再怎麼樣也不能硬來吧。」
  「我不會這樣的。」張家漢應該也不會。他想。
  她抬頭,笑著指他,「我知道你不會。」
  他也笑,卻一直想到阿修盯著他看的表情。
  那眼神他不陌生──但他怎麼知道阿修喜歡班班?
  沒多久他就明白過來了──那是張家漢看著班班的眼神。
  心裡的螞蟻再度悄悄聚集起來,他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能將那疼痛忽視過去。
  在那之後,他開始試著主動又去找張家漢,畢竟,他並不想真正疏遠他,如果用朋友的方式對待,張家漢也會明白他的意思吧?
  或許因為他們疏離了一段時間,或許因為張家漢明白了,他漸漸用一種更加沉默的態度去面對他,也了解了他的暗示,開始跟娟娟多了一些接觸。在團練室裡,他更常看到他和娟娟說話的身影,那個娟娟不知道用了什麼話題,有一次,他還看到張家漢露出了笑容。
  他已經很久沒有對自己笑過了。
  意識到自己的在意,王柏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為了轉移注意力,他又去找班班聊天。然而這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在團練之後,張家漢和娟娟同時被神父留了下來,班班卻說有事找他,他就被帶走了。離開團練室後,班班悄悄地對他說:
  「娟娟想要跟阿漢學長告白,我們就不要打擾吧!如果她成功了,你就不用一直為朋友擔心了。」
  是啊,如果她成功了,他擔心的事就可以解決了。王柏德卻覺得心中寄居的螞蟻傾巢而出,把他咬得千瘡百孔。
  那個晚上,他心浮氣躁,只能離開寢室到處亂逛,不知不覺走到了曾經躲在那裡抽菸的天台,卻發現張家漢已經在那裡了,一樣拿著菸,卻是在吞雲吐霧,五官像被籠罩般朦朧起來。應該要轉身離開的──王柏德卻走了過去,坐在張家漢身邊。張家漢遞來了一根菸,他則跟以前一樣,用對方的菸頭點了自己的,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不成形的灰霧。
  他想問問題,卻不知道自己想得到怎樣的答案。
  「Birdy,」過了許久,張家漢才開口,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確認眼前的人是他,「這個星期天可以陪我一會嗎?我想去公園。」
  「……」
  「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算是……做個了結吧。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接受。」
  「……」
  「所以……不用再幫我介紹了。我沒辦法回應,也不想交女朋友。」
  那話語裡壓抑著卻故作輕鬆的語氣同樣扭絞了他,王柏德只能應一聲,「嗯,」然後話語就衝口而出:「可是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我爸要我在家裡念書。」
  這句是真的,雖然非留在家裡不可,只是前一分鐘才下的決定。
  張家漢笑了一聲,「我知道啊,我會一直等你。」
  接著他們靜默著持續吐霧──這菸,雖遠不如他們在神父小房間裡抽的,帶有玫瑰的香味,口感粗糙許多;但一起抽了幾次,那樣的刺激,卻也帶來了單純的依賴感,彷彿能將寂寞吐圈、消散。
  只是,過去連呼吸都被安撫的滋潤,此刻卻彷彿能燙著喉嚨。
  他們就那樣把菸抽完,坐了很久都沒有離開,直到他發現有接近的人影,那身形像是帥雞,便悄悄移動到黑暗裡預備離開,但才剛要起身,手腕就被抓住了。
  「Birdy……」
  那曾經如暖爐般的手,此刻冰涼異常,比他的還冷上幾分。他甩開那隻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個星期日,王柏德雖待在家中,卻始終坐立難安。父親一早就在家宴客,一樓人來人往,每個都認識他,他幾乎沒有逃走的機會,只能以要準備模擬考為由,一個人待在房間裡。
  不去是最好的,他已經告訴張家漢他不會去了,只要不回應,他就會了解自己是不可能接受的……怎麼可能接受?
  還是去比較好吧。另一個聲音告訴他:當面拒絕才能真正溝通,張家漢又不是不講理的人,他們又是朋友,只要自己好好說清楚,相信張家漢就會明白,然後退回朋友的界線,他都說要做個了結了,只要想清楚要怎麼待他,他就會怎麼待你,不是嗎?拖拖拉拉、曖昧不清不能解決問題。
  他還在猶豫,Call機就響了起來,是留言通知,他抬頭看時鐘,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從號碼可以知道是張家漢。但他的房間沒有分機,如果要打電話,就得到樓下去,或者溜出門。
  那個傻瓜,該不會真的一直這樣等下去吧?
  王柏德覺得自己的頭腦像沙漠中的冰筶,全身忽冷忽熱,等他回過神,已經打開二樓鐵窗,爬到牆上離地面最近的踏腳處跳了下去。右腳有點疼,但他無暇他顧,趁與會的人都在前院和室內時,一站定就偷偷溜了出門。他一路奔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去見他。
  公園已經近在眼前,即將過馬路時,他忽然停下了腳步。
  見了,要做什麼?
  都已經到傍晚,說不定他早就走了。看見公園旁的一支公用電話,他像逃避般,打了一通電話到傳呼台,報上自己的號碼:
  「我是070158178,請問誰留言給我?」
  「你好,你有一通留言,是阿漢找你,問你在哪,拜託你回他電話。請問你要留言嗎?」
  「……不了,謝謝。」
  他知道張家漢想說什麼──在他面前,張家漢幾乎是把話都寫在臉上,他會被那個氣球傷害,沒注意到娟娟,拒絕她的告白,這兩個禮拜的陰暗憂鬱,目光對他的逃避與追索,堅持著說「我會一直等你」,為的都是同一件事。
  張家漢是真的想做個了結。
  了結的答案在自己身上,然而他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無論他找了多久,所有的訊息都告訴他:同性戀是一種心理疾病,不但會遭到天譴,承認的人更是敗類,能不「入罪」就是一種慈悲──
  他和張家漢怎麼可能是?而是、只是太寂寞、生活太封閉了,把想要陪伴的渴望投射到對方身上,加上之前沒有機會跟女生相處,才會產生錯覺──這只是錯覺,只要跟女生談戀愛,就會認清楚自己真正的感情。
  他們祇能當一輩子的朋友。張家漢必須回到原來的樣子,更不能被自己拖累。
  張家漢雖傻,卻不是笨蛋。只要好好說清楚,他一定能夠明白的。
  王柏德閉上眼睛。
  「Birdy,我喜歡你。」
  只是,當張家漢用那雙眼睛盯著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該回答什麼?
  對不起,我只想跟你當很好很好的朋友。
  當朋友的話,我還能成為你一輩子的夥伴。如果變成……咖仔,除了只會帶來禍害的自己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不要再……了,否則我會……
  王柏德發現自己無法承受,無論是親耳聽到他說出來,或者由自己親口否決。為什麼要來?只要張家漢沒有說出口的機會,這件事就不存在,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旦知道,他要怎麼繼續跟張家漢當朋友?
  『……被那種氣氛影響了,其實我沒有那麼喜歡他。』
  那無法當面拒絕的自己,又算什麼?
  王柏德狼狽地轉身,他愈走愈快,幾乎是跑了起來。
  快點回家吧,說不定還不會被發現……
  拚命用這個念頭壓下呼之欲出的答案,他才剛從後門溜進屋子,回到房間,就被父親逮個正著。
  一反過去的沉默領受,這次他說了很多激怒父親的話。挨了揍被罰跪的過程,滿身的疼痛和反覆硬背的英文單字,讓他順利將那個念頭消弭於無形。
  來到學校的時候,他小心地避開張家漢的視線,卻發現他也神思恍惚,眼睛浮腫,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在心裡著急,卻不敢問,也不能問。到團練室班班跟他說話時,他也心不在焉,直到察覺張家漢的視線──他抬頭,發現那是他熟悉的、擔心他的眼神,每次這個眼神都會忽然讓他意識到身體的傷口與痛楚──這才想到其實他痛了一整天,昨天父親下手毫不留情,而他習慣到幾乎忘了,平常也不會有人發現,除了……
  再這樣下去他會過來,一旦他固執起來,自己就逃不掉了。意識到這點,王柏德伸出手臂,把部分重量靠在班班身上,「嗚……」
  「Birdy,你怎麼了?」
  先響起的是班班的聲音,讓他暫時放下懸著的心,故意做出一臉苦相,因為真的痛,所以毫不費力,「噓──我昨天從樓上跳下來,好像有點受傷了,現在在痛。」
  班班的聲音放得很低,充滿了焦急,用她的肩膀及時撐住了他,「怎麼不早說?現在忽然痛起來,一定傷得很重,我扶你去保健室吧。」
  「嗯,去看一下比較好……謝謝你。」
  「客氣什麼……走好喔。」
  他悄悄轉頭,張家漢已經不再看他這邊了。這是他預期的,但這一刻,傷處的痛楚驀地蔓延開來,直至四肢百骸。
  班班把他送進保健室後,因為男女有別,礙於校規,保健老師把她勸了回去,然後詢問他的狀況。他胡亂應付了幾句,也不讓保健老師檢查,只讓她量體溫,發現他有點發燒的現象,就給了他退燒藥,給了他床位拉上了簾子,「你覺得好一點了就回宿舍,門只要按上鎖就可以了。」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時,他隱約聽見她這麼交代。前夜幾乎沒睡,此時此刻不用面對任何感情讓他放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保健室一片寂黑,他卻敏銳察覺到:他的床邊有人。
  是張家漢。
  他就在床邊趴睡著,只有手臂靠著手臂,那是他熟悉的溫度和氣味,臉對著他的臉,像是想要即時確知他的狀況,卻因睡得太熟,呼吸都隱隱拂在他的皮膚上。僅僅如此,他就放鬆地吐了一口氣,重新闔上眼睛。
  但只有一分鐘,他就知道自己睡不著了,索性睜開眼睛起身,看著這張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說熟悉,是過去他看過許多次,他的睡容和他清醒時一樣,無論是傻氣或是帶著微笑,都能令他感到安心和溫暖;說陌生,是因為那樣難以卸下的愁苦,讓他少見地皺著眉心,顯得憔悴。然而即使被黑暗籠罩,室外些微的光線仍為他的五官輪廓灑下了銀粉,每個線條彷彿都能發光。
  王柏德想起初次認識的時候。他想,他會永遠記得張家漢當時的樣子。
  他們在同一個泳池的水道,幾乎同時到達,同時前進,又同時停了下來。他看自己的目光,是很久沒有感受過的友善──同時意識到心臟的搏動,不是因為剛才游泳的關係。
  「你是剛轉來的喔?」
  這句話提醒了他,是啊,因為他剛轉來。
  報上班級的時候,他無法掩藏那份自嘲。父親早在家中提醒他這次轉學的不易,他的成績只夠掛上吊車尾的班級,最好好自為之。
  「高二甲班,自然組的。」
  那語氣有一絲自豪,但更多的是好奇,雖然是甲班的,但像是在告訴他:那又怎樣?
  那時候他就想:這是個不一樣的人。
  如果他也能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就好了。
  從這個微小的願望起始,張家漢不變的友善鼓勵了他的接近,直到能感受他對自己的欣賞、喜歡和特別,後來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約好了未來也要在一起,這段時間,他快樂得忘乎所以──直到他對自己的好失了控。
  是他的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無暇察覺對一個人好是該有界線的,超過了,就會引起他人側目,甚至要下十八層地獄。
  這個世界怎麼看待異常,張家漢明明懂的沒有比他少,總是能及時阻止他的聰明人,卻……
  他又重新躺下來,對著張家漢的臉,就這樣看了許久。
  你怎麼這麼傻,我不值得你給那麼多。
  我只是,想要你的獨一無二;只是想要我在你心裡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
  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直笑著,永遠不要經歷我經歷過的那些而已。
  我只是……
  在無意識的狀態下,王柏德伸出手指,隔著能感受到呼吸的距離去描畫他的五官,從熟睡卻仍蹙緊的眉心、睫、眼、鼻、頰──然後停在看起來很柔軟的嘴唇。
  如果友情的喜歡有極限的話,自己對他的感情,應該已經到達極限了吧。
  到了會討厭起自己的程度。
  這麼想的同時,他靠了過去,愈靠愈近,就像他們之間的距離是無窮無盡般──然後,他閉上眼睛,猶如蝴蝶被鮮花所邀請,將自己的嘴唇貼上他的額角──微弱的熱印上了他的嘴唇,那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彷彿心跳都靜止下來的永恆,他想像著這樣的接觸,能擴散到對方全身;或者,用自己全部的感覺,從這微小的面積,去感受對方的存在……
  「聽說真的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很想要跟對方有進一步的……」
  班班的話語驀地在腦海中響起,猶如一記撞擊,加速了血液的奔流,讓他如夢初醒,瞬間反射性地跳了起來,連帶撞到了張家漢。只見他揉著眼睛起身,用他熟悉的傻樣看著他:「Birdy……?」
  「你、你怎麼在這裡?」事到如今,他只能平撫呼吸,裝作若無其事──幸好有黑暗的掩護,加上張家漢剛睡醒,讓他多了一點緩衝時間。
  「我……對了,你怎麼又受傷了?還好嗎?你有讓老師幫你搽藥吧?」
  「就,有點痛,睡一覺就好了,不用你擔心啦。」
  最後那句似乎讓張家漢醒了,他偏過頭,用強裝出來的開朗聲音說,「說得也是,你現在有班班了。」
  「……」
  「你沒事就好,我就是……擔心而已,你不用擔心啦。」似乎誤解了他的沉默,張家漢繼續用那種開朗的聲音說著語無倫次的話:「我懂你的意思,我們……是朋友嘛,以後我不會、不會再讓你困擾了。」彷彿怕他不相信似的,他又急促地解釋道:「以後你想借車去約會,就跟我借好了。」
  「……好,到時候再……請你支援。」我也是……不會再讓你誤解了。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聽見張家漢回應了一聲,「嗯。」聽起來卻像是一聲強忍下的哽咽。
  太、好了,這是他希望的結果。
  但為什麼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傷處又開始發痛,所以感覺麻木了嗎?
  奔流的血液已然遲滯,他抿住嘴唇,停留在上面的溫熱令他必須用力才能挽留,而他只能用最微小的呼吸,讓眼睛由濕而乾。
  為了證明恢復了友誼,他們也恢復了中午一起吃飯,討論的都是即將到來的模擬考,關心對方的複習到了哪裡──雖然比起是否到達老師訂的理想分數,他發現張家漢在乎的都是彼此的距離:碰到手、肩,背,不管哪個部位,張家漢都會立刻避開;他不想聽到道歉,就只能裝作沒有發現。
  他告訴自己:是他太操之過急了,恢復過去的友誼當然需要一點時間。
  星期五考完後,照例星期六不上課,只自習,有事的學生可以先申請回家。星期日和班班有約會──那是比較遠的地方,他想星期六去探勘一下,所以在考試結束後,他在心裡算好可以用的說詞,晃去張家漢的座位。
  「誒,這個週末,你要用車嗎?」
  「我現在都沒在騎了,你要用就用吧。」張家漢掏出鑰匙給他的動作沒有一點躊躇,還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是眼睛沒有看他,而是專注在剛考完的試題卷,他忍不住開口,「考得不好喔?」
  「就那樣啊。你考得還好吧?」
  「就那……哈啾!」
  這個噴嚏讓張家漢終於轉頭看他了,「會冷要穿外套啊,」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想了想,「你沒帶外套吧?這樣騎車回去一定會感冒,跟我去宿舍,我拿一件給你。」說著就站了起來。
  他忍住了「你怎麼知道」,只道,「……你不回家喔?」
  「回家也……沒什麼,大巴他們都要回家,我想留在學校溫書,比較能專心。」
  話題到這裡結束了,最近都是這樣,過去的無話不談好像成了遙遠的事。張家漢幾乎不主動說話,他也怕又說錯了什麼,最後沉默就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幾乎能看到張家漢心裡的那道牆又樹立了起來,比過去更厚、更高、更長,更像沒有出口。
  跟著來到了熟悉的宿舍房間,雖然大巴他們不在,但他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口等張家漢拿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出來,他連忙把身上的脫掉交換,「到時你放在後座,連車一起還我就好。」
  「謝謝。」
  他只能這麼回答,然後他們之間好像就沒話可說了。他卻無法舉步,而是看著張家漢游離的視線慢慢轉向他,那一瞬間的對視,他彷彿看到過去的張家漢──但那只有一瞬間而已,他又露出那個像是笑的恍惚表情,轉開目光,說:「趁天還沒黑,你快點回去,考完試,就跟班班好好去玩吧。我……我要先去吃飯了。」
  「嗯。」
  知道這是「你走吧」的訊息,王柏德只能轉身離開。
  那天晚上,王柏德回到家。也許是因為空無一人,他睡著後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有人爬上他的床,就睡在他的身邊。他沒有睜開眼睛,就知道是張家漢──那是他的溫度,他的氣味──就本能靠了過去,對方伸手抱住他,愈抱愈緊,輕輕地叫他「Birdy」,他應了兩聲後,睜開眼睛,看到張家漢過去看著他的眼睛。
  「我喜歡你。」
  他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張家漢笑了,他還在貪婪捕捉那個笑容,那個夢裡的人就靠了過來,他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跟上次的夢一樣的觸感,但更加溫柔,像是怕他拒絕一樣,親了一下離開了看著他,「我愛你」,然後又親了一下,這次更緊密、時間更久,他無法意識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是感受那個親吻,看著那個久違的笑容,剛剛吻過他的嘴唇張開,說道:
  「我就知道你也喜歡我……」下一秒變成了哭音,他看著張家漢的眼睛溢出淚水,然後滴在他的臉上,「對不對?你也喜歡我……可是為什麼……你不承認?」
  睜開眼睛的時候,彷彿夢境的延續,臉頰上的淚水先滑了下來。他重新閉上眼睛,抱緊懷裡張家漢的外套,無聲無息地,讓更多淚水跌進枕頭。
  王柏德昏昏沉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醒過來,時間已經過了中午。機械式地盥洗、換好衣服之後,他穿上了張家漢的外套,穿好之後停頓了一下,幾乎坐了下去,但還是站起來。
  這是他做的決定,都做到這樣了,不可能就此放棄。
  他出去,鎖門,走到停車的地方,發動張家漢的摩托車。他要照原訂計畫確認行程,好好規畫約會:班班才是他的女朋友,是他應該全心去愛的對象。他是真的想跟班班在一起,她像一把尺、一個猶如北極星的定點,只要往她的方向走,他就知道該怎麼對待張家漢──她是女朋友,是愛情;張家漢是……
  摩托車駛入了一條人煙稀少、且又窄小的鄉間曲徑──他喜歡這條路,像是可以因此從迷宮中找到出口,每次加速後的轉彎,都帶來一種冒險的刺激,讓他相信自己是活著的──張家漢當然是最好的朋友,是未來一起拍電影的夥伴,他們都說好了,他拍電影,張家漢來寫電影主題曲。他們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依靠,像Birdy和Al一樣,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離不棄。他還想要跟他一起去國外旅行,去拍照,蒐集一切的動與靜,瞬間與永恆;他想跟他一起拍很多照片,一起看見的,還有在一起的……
  時速表的指針已逼近紅區,摩托車飛衝上了馬路,還來不及減速,一隻貓在前方瞬間穿越而過,驚醒了他的想像,王柏德連忙把煞車抓到底,同時方向一轉──輪胎卻陷入了一大塊沒鋪好的凹陷,在高速中失去了平衡──
  還好貓沒事──剛被重重摔到地上時,最先浮現的是這個念頭,身體反而沒有知覺──怎麼,就這樣嗎?因為他已經習慣了,所以這點撞擊沒什麼影響嗎?還在茫然地意識這件事,痛覺就像爆裂的炸彈,兇猛地撕開他的所有感知,連思考能力都奪去了。
  幹!好痛!
  王柏德蜷縮起身體,痛在裡面放肆吼叫,此起彼落、荒腔走板到奪走了他全部的聲音,反反覆覆地衝撞、飆馳,在朦朧的知覺中浮現的塵念是:他會死嗎?也好,這樣就再也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了,神終於發現他是多餘的,要來把他收回去了吧──在急促破碎的吸氣聲中,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氣味,從外套飄進了他的鼻腔。
  如果這是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他可不可以也一起放棄……偽裝?
  「誒!同學,你沒事吧?要不要叫救護車?」
  有個姐姐跑了過來,關心地看著他。應該是路口那家檳榔攤吧?他放棄了思考,順著內心的聲音道:
  「不、不要……」
  「誒!可是你傷得很重誒!說不定會死誒!」
  太好了,「拜託……Call機……打給張……」
  「張、張什麼?他是你的誰?喂,你叫什麼名字啊?」
  實在太痛了,他想去摸腰間的Call機,右手引來一陣強震,讓他痛苦的吸氣,意識也拉回了幾分,斷了嗎?他轉而驅動左手,費力地把Call機遞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否說得清楚,只是拚命地蠕動嘴唇:
  「張家漢,他是我……」
  最重要的人。
  『你要答應我喔,如果真的……怎麼了,一定要叫我。』
  想起了這句話的同時,王柏德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至少這件事,他可以做到了。
  然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誒,你醒醒!我幫你叫救護車了,等一下就來了,撐一下!」
  意識似乎捨不得離開太久,當痛覺緩緩後退,王柏德幽幽醒來,聽見那位檳榔攤的姐姐又在叫喚他。救護車?「不不、不要……」
  「我也請Call台通知了張家漢,他應該等一下就會來了!」
  什……
  這句話把他從疼痛與昏迷的泥濘中拉了起來,王柏德勉力睜開眼睛,忽然認知到現實。
  他沒死。疼痛回歸常數之後,他已能依據過去的經驗知道自己的傷勢不至於危及生命,那麼……張家漢來的時候,該怎麼辦?
  不。他重新閉上眼睛,竭力忍耐下一波的痛。也許他不會來啊。
  張家漢都說了,他不會再讓自己困擾了。這幾天他也都做到了,不看他,也不讓他碰他……他已經在他那道牆之外,不會再有機會進去了。
  他一直在傷害他。王柏德逐漸真確認知到這件事,就像現在光是「他不會來」的念頭,就無法迴避受傷的感覺一樣。
  當肉體痛到一定的程度,如果無法忽視,人會為了保護自己而暈厥或陷入長時間的睡眠;心會記住被傷害過的缺口,即使癒合了,也會留下疤痕,讓自己記得避免同樣的傷害──這些都是他早就學會的,不是嗎?明明是自作自受,光是意識到這件事就讓他這麼……痛苦,何況是一直被他傷害到現在的張家漢?他不會來的。
  這樣也好,他早該重新習慣一個人了。他的家人都在國外,至於班班,他不想讓她擔心,等他好一點了再面對她的關心就好;其實何必叫救護車?叫了他反而麻煩……
  幹,手臂應該真的斷了,這個沒辦法假裝過去吧。
  他一直在假裝,假裝不痛,假裝不在乎寂寞,假裝不會感覺到怕。假裝成了習慣,好像都不會覺得是假裝了──可是他好累。
  救護車會來吧。他不想躺著面對別人,於是勉力用沒斷的左手,一邊忍著起伏的疼痛,一面慢慢地坐直身體。外套被弄髒了,摩托車倒在一邊,龍頭是歪的,剛剛似乎撞到了牆……不知道還能不能騎。
  全部都壞了,髒了,恢復不了原來的樣子了。
  自己用盡一切努力,得到的幾乎都是這樣的結果,父親總是說他「撿角」,畢竟是正確的,對吧?
  這條路貨車經常出入,它們來來去去,偶爾停在檳榔攤前,有的車速度放慢,大概是注意到他,也有人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但他都搖頭不想回答,讓檳榔攤的姐姐說「已經叫救護車了」回應,順便拉攏生意。王柏德默然地聽著他們一應一答,不想動也不想說話,每有一輛車經過,他的心就一點一點地往下沉,往下沉……
  有個特殊的引擎聲從遠方傳來,喚起去年在台北的記憶──王柏德往車聲的方向看去,確實是計程車,幾乎只有一眼,他就知道是張家漢,連忙把頭轉到另一邊──他還是來了,幾乎死去的心瞬間就活了過來,但也在同時,恐慌加速蔓延──他來了,自己該怎麼辦?這種時候把他叫來,不就功虧一簣,證明了自己還是需要他嗎?會讓他發現嗎?自己……
  有些過快的車速不容他多想,車子逐漸放慢,在他身前停了下來,不一會門就打開了,他能從眼角看到張家漢下了車,站在那裡看著他的狼狽,慌亂的他,急著從腦海裡排序,把不該說的話一一丟開,最後脫口而出的是:
  「對不起!把你的車用壞了!」
  「你在說什麼啊,對不起什麼啊。」
  張家漢走了幾步靠過來,但還是站著,對,就是車──他摔壞了他的車,抓住這點就好──「車我會賠給你啦。」
  這話成功激怒了張家漢──生氣最好,他就會忘了要關心自己了──他蹲了下來吼他:
  「我叫你不用賠你聽不懂喔!你在講什麼東西啊!」
  「你看要多少錢我賠給你啦!」
  「我叫你不要賠你聽不懂喔!你聽不懂人話喔!」張家漢吼完就站了起來,大概在看路況,「叫救護車了沒啊?」
  「叫了啦!前面那個檳榔攤叫的啦!幹,有夠雞婆的!」這麼冷的天氣,他還穿著短袖制服,連外套也沒有披──連回宿舍拿一件外套都沒有嗎?他聽完訊息直接衝出學校嗎?一看見張家漢,他就要費好大的力氣阻止自己去依賴他,只能把頭轉向另一邊。
  「你連救護車都不想叫,你Call我幹麼?」
  雖然這樣說,張家漢還是坐了下來──就像在他的心裡,占了一個怎麼也趕不走的位置;彷彿只要這樣放下了他,就再也放不下誰。
  如果這是一座迷宮,王柏德心想,也許自己早就心甘情願待在這裡,再也逃不出去了。

註一:出自卞之琳〈斷章〉
註二:出自瓊瑤《心有千千結》9章
註三:改自席慕蓉〈白鳥之死〉
註四:
東邊日出西邊雨:唐.劉禹錫〈竹枝詞〉
無計可消除:宋.李清照〈一剪梅〉
良辰好景虛設:北宋.柳永〈雨霖鈴〉
長命無絕衰:漢.樂府〈上邪〉
又豈在朝朝暮暮:北宋.秦觀〈鵲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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