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飛鳥至,鬱鬱曉窗旁。零落別離信,參差三兩行。
初言知己少,復嘆行路長。莫怨夜蕭索,朝陽更渺茫。
顧貞觀連忙放下茶碗起身,明珠卻慢條斯理低頭勻茶,待門一開,徐乾學拱手進來,這才放下茶碗,指著几案對側另一張太師椅笑道:「候你多時,再不來,茶都要涼了。別行禮,這兒坐罷。」
徐乾學見顧貞觀在案邊站著,已然心中有數,便對顧貞觀一拱手,依言走去窗邊坐下,又對明珠拱手笑道:「我說中堂怎這樣好興緻,找我來閒坐,見了梁汾我才恍然,想必要吩咐吳漢槎之事?」
明珠一笑,擺手示意顧貞觀坐下,說道:「這話是也不是,先說不是的罷。今日找你來,因為早先聽成德說過,如今你是春坊贊善,但太子年幼,東宮畢竟清閒,因此刊刻雜務便賴給你了,可我想你這消閒日子未必能長,故此找你一敘,你若同意,我便代行刊印事宜。」
顧貞觀聽得不甚明白,心想,方才在通志堂,他開口便說已決,現下對徐元一倒是客氣,難怪官場口風,都說他謙和有禮。顧貞觀所想渾不干疼癢,徐乾學卻聽懂明珠有意提拔,忙笑道:「中堂這是哪兒的話?中堂要替我們拿主意,我們還求之不得呢,這不,容若都說了,中堂操勞國事,連他都不敢拿刊書之事相煩。」
明珠一笑,說道:「今日我去通志堂看了,你們編輯這樣仔細,刊刻若是馬虎,豈非功虧一簣?我看不如交與內府,既有專人責成,眾人都能省心。」
徐乾學忙道:「中堂說能行,必是能行了,我代大夥兒謝過中堂。」
明珠見他要起身行禮,便伸手將他手臂一壓,不給他起身,笑道:「我還沒說完呢。既要交給武英殿修書處,自然得往內務府打招呼,這事我自與海拉爾說,你們都不必操心,只是要動用武英殿刻工,卻不是空口白話能行,因此方才我到通志堂,已在你們帳上記了一筆,要黃金四十萬兩開銷。」
徐乾學聽「黃金四十萬兩」,登時便傻了,說道:「這⋯⋯可我們帳上開銷不起四十萬黃金⋯⋯」
明珠一笑,說道:「你愁什麼?我不已說了,這事由我應承麼?」便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上頭數目正是四十萬兩黃金,把案邊的顧貞觀也看傻了。明珠見他倆都發怔,便將銀票折起,依舊收回袖內,說道:「近日內我議定此事,八月便能開工,若能動用半數以上刻工,以二百工人計,明年當可刊印完畢。」
徐乾學大喜過望,明珠卻笑道:「只這當中有一節得和你明說:既由內府刊刻,刻板可得藏在武英殿,不能給你拿去。」
徐乾學忙道:「那是自然,若沒有中堂援手,如今連書都編不成呢。」
明珠一笑,又道:「依我看,明年刊行,必然大受天下士子歡迎,賣書所得銀兩定然少不了。你們讀書人本來清高,自然不稀罕那些,可有人指著這個救命呢。」
徐乾學一呆,看了一眼顧貞觀,猜想明珠所指必是吳兆騫,只是不明究理,便答道:「中堂才出了四十萬兩黃金贊助刊刻,屆時賣書的銀兩,自然也由中堂分配。」
明珠一笑,轉向顧貞觀道:「梁汾,勞你駕,案上有巴海著人抄錄漢槎所作《長白山賦》,你拿給元一瞧瞧。」
顧貞觀依言在案上找到一卷紙,右起以蠅頭小楷工整抄錄《長白山賦》,全賦極長,紙卷左端卻寫著幾行滿文,想必是巴海的書信,連忙將紙卷捧給徐乾學,又聽明珠說道:「此賦極佳,你兄弟三人是文壇領袖,自然不能錯過,一會兒將滿文部分裁下,這賦便給你帶回去。待到南方狼煙掃靖,就是你們文人上書頌聖之時。」
徐乾學雖不清楚這算盤底裡,到底聽了個大概,便向明珠拱手道:「多謝中堂提點,乾學放在心裡了,也敢擔保元文和秉義心中明白。」
明珠笑道:「你先前說我找你為了漢槎,這話是也不是,這會兒就說那是的部分罷。這幾年下來,你們應當明白,皇上注重漢文,但漢文事業總得你們漢人起頭,否則我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自見了這《長白山賦》,心中便想,皇上既如此愛惜人才,只要時機適當,必然樂於讓漢槎南歸,也算他贖盡罪愆,回頭在文壇效力,以彰盛世榮典。不過這還算不上眼下的事,我看大約還有一兩年工夫。」
徐乾學點頭道:「有這一兩年工夫,正好鋪陳。」
明珠一笑,從徐乾學手中拿了紙卷,起身到案前裁去巴海書信,又遞還給他,自己並不坐下,卻站在几前端起茶碗,勻著碗蓋說道:「方才我在通志堂見到李湘北的兒子,好一個人才。前些年我在吏部,日日都見湘北,知道他為人處世最是嚴謹,如今他是吏部侍郎,想來內舉避親,便不肯替自己兒子說話,可公肅是國子監祭酒,彥和在翰林院,你又在東宮,你兄弟舉薦人才豈不容易?怎好視而不見?」
徐乾學忙道:「中堂說的是,我回頭便去商議。」
明珠啜茶一口,又將茶碗擱下,笑道:「何不與梁汾同去通志堂,和李丹壑聊聊?」
徐乾學連聲答應,又說了幾句閒話,便和顧貞觀一同告辭,才到門口,明珠又笑道:「看把我糊塗的,竟把你的事給忘了——起居注官有缺,皇上問內閣有無推薦,有人薦了你,皇上似乎滿意,大約過幾日便有旨意了。」
起居注官雖非高位,但與御前侍衛一樣輪班侍值,皇帝出行也請旨扈隨,比旁人更近天顏,原是仕途跳板,徐乾學聽說大是驚喜,知道所謂「有人推薦」只是託詞,必是明珠開了金口,連忙又是千恩萬謝,這才辭出謙牧堂。顧貞觀看了半晌,自此總算看懂明珠盤算,跟著徐乾學一路走,一路便想,此人好深的城府,好大的心機,這盤棋恐怕三年前便已起手,三年來卻全然不動聲色,外人看著像是隨手,誰知都在定石,如今揭開明面,看來此後更要步步為營了。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徐乾學問道:「梁汾,方才中堂的意思,除了提拔李丹壑,是否也有意給你安排官職?」
顧貞觀一怔,說道:「應當沒有罷,況且⋯⋯我也無意入仕了。」
徐乾學知道自家兄弟無法從吳兆騫案抽身,好在明珠並不無端要脅,倒像下棋打劫似的,自己得了好處,也不少對方的甜頭,如此一來,不入這陷阱更無可能。只是他在外風聞顧貞觀與格爾芬往來,原本擔心明珠若要提拔此人,可就特別犯難,一聽顧貞觀推辭,登時放心,便笑道:「梁汾到底是明白人,不像我們,泡在苦水潭子不得抽身。」
|| 未完待續 ||
明珠料定康熙皇帝調和滿漢之心,待到南方事了,必然有心接受前朝流人頌聖的《長白山賦》,屆時允准吳兆騫南歸,更能收攏漢人士子。他沒料到的是,這一樁成功,日後要生出許多麻煩。下圖為長白山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