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道既不能諒解、又不忍苛責,只如熱鍋上的螞蟻,憂心如焚。承林笑一笑,反過頭來安撫他的情緒:「你先別急,我那晚給你寫信,想起這一路所失,情緒幾乎潰堤,用字遣詞不免誇張了點,放心,這病一時要不了命。醫生說了,拿命保命,好生養著,真要死也是十年八年之後的事。」這個景況,守道真聽不得人提「死」字,一聽整個人都繃不住。
「原本是急性肝炎,拖了一陣子,決心就診已經晚了。未知厲害的人不知畏懼,我呢,回來也沒認真吃藥」」承林抱歉地笑了笑「西藥嚜,光是聞那味兒,我整個人就死了一半,連吃飯都沒胃口,覺得活著遭罪。」守道急著說「害病本就是人活該遭罪,罪沒受夠、病好不全,怎麼能不吃藥呢!」承林愈是慚愧了「所以說是我不曉得厲害,一拖兩拖,就給你寫信那天去了醫院回來,那醫生告訴我,若再不好轉有可能拖成慢性病,所以那天我的心情很差,沒讓你讀見"客死異鄉”己經算是節制了。」守道可憐巴巴地問:「那現在怎麼辦?」承林無奈地聳聳肩:「怎麼辦⋯⋯我想,也許就賴著,能賴到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守道看著眼前這個人,思緒一下飄得很遠,忽然好想念小旅館裡話音朗朗的血性男子。
丁有貴是在哽哽咽咽的哭腔中斷斷續續地聽完守道的陳情。面對一個大男子柔腸寸斷的時刻真令人心惜難忍,再不想自己在這事上能扮得上個「貴人」的角色。他以前所未有的嚴父姿態喝住守道:「別哭!人都還沒怎麼著呢!」而後任回憶投向遠方搜尋,換了一副洪蒙未啟時朦朧的神情說:「早先那會兒,我知道有帖單方,專治肝胆急症。」
「那會兒」憑單方治病的草藥郎中遍地都是,這些人隱身於山城水鄉、大街小巷的尋常百姓中,大多不掛牌行醫,全憑奇緣行奇蹟活人。問科學證據,不見得沒有,只是當時那塊地方還沒有人拿著科學方法去證它。漸漸西潮當道,得證的為「正」,無證的自然就屈居於「偏」。關乎他人性命,信與不信、傳或不傳,對丁有貴而言,除非親眼所見,否則任傳說再怎麼神奇,他只願姑妄聽之、姑妄記之,萬不得已時姑且一試。丁有貴是個實心、謹慎的人,這時候他會很小心地撇清責任:「我聽說有帖單方,要不要試一試?」
隔天丁有貴親自走了一趟市場,買了些河蜆,又至老街把青草店裡所有的蘆薈搜購一空,回到店裡,拉著守道便往後廚裡鑽,把前枱扔給惠娟和添財照看。他從袋子裡取出一葉,讓守道認得這鮮翠艷異、肥厚多汁、全株帶刺的植物,按步就班地示範,不時叮囑「仔細記好了」。守道原本焦慮的情緒幾乎被這熟悉的語態中一種具有魔幻性質的安全感與柔情包覆,如不繫之舟,從善如流,十分常情感激之中含著三分異樣這;陣子他漸漸習慣了凡事自主,眼前這男人只是乾爹,如今,好久不見的師傅又回來了。
約20分鐘後,丁有貴揭開蒸鍋蓋,微腥的香氣便瀰漫開來,騰騰蒸煙捧出一碗透著淡淡草色的蜆湯,看在守道眼裡就猶如丹爐中七七四十九天熬練而成的至寶,心中仍半信半疑地嘀咕:「就這玩意兒⋯⋯」丁有貴說:「每日一次,記得定時,醫院得照常去、藥得照常吃。這陣子,我想有人貼身照料會好一點,你只管放心在那兒耽著,店裡有我,若是藥材不好買,記得來電話,我想法子給你寄去。」自前晚離了江承林之後存了一門心思,只因顧忌著店裡沒人,一直猶豫著沒下決心開口,這下丁有貴二話不說替他定了主意,省得他兩頭掛心,守道滿心感激,哪有不應之理,當晚匆匆收拾,次日直奔新竹,守候身受疾苦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