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知多久不曾親手處決生禽了。他永遠記得那些小鴨仔好奇聒噪的樣子、記得那初生的明黃色絨毛多麼柔軟、記得牠們每一個成長階段的體態特徵、記得第一次由師傅在一旁指導,他親手操刀、放血時的不自主由衷昇起的敬肅與的顫慄。因為見過生命還支撐著牠們啄食、振翅、肅羽、踱步、喧嘩騷動時的千姿百態、因為徒手領略過牠們垂死掙扎時驚人的力道,每思及把這些動物化為砧板上心肝肚腸肚全數掏空的白淨食材,丁守道就會想起市井間普遍流傳、關於「殺生」的古老禁忌,同時想起那位老教授說的,他們是人道世界裡少數被特許依殺戮供生的職業類型,這本是一個遍著血光、嗜欲的善世界。戰後人口漸稠,民生漸趨工商化,社會分工漸細,如今他帶著添財上中央市場挑選鴨隻,選定後悠悠哉哉地交代一聲「待會兒過來拿」,轉過身就可以把生死交關的殘酷情節全數略過。添財每聽大小師傅講述前事,覺得能略過必學程序中的此一環節實在幸運,而守道卻由衷地為傳承技藝的後生們於文明、進步的時代中必然失落的片斷而感到遺憾,他們撫觸、分割、烹煮,無動於衷幾乎是必然的,對他們來說,那從頭至尾就是一個待處理的物件。
丁守道不自覺地依著當年受教的先後流程隨機施教,判斷適當的時機給予實際操持的機會,逐漸減少親身涉事的機率,方便一次次自主經驗依習入化。除了吝情,他發現這孩子面對未知、主動承攬責任時有一種犟性十分可愛。除了打理自己之外,公共區域的的一應瑣事,添財只要發現惠娟獨自忙碌,總是以十分戲劇化的反應箭步上前,主動援手。每天只要豎耳聽見惠娟從菜場提著大袋小袋將要進門,首先站出去迎門的一定是他,不論輕重,一股腦兒全數接手,表情上倒看不出基於私情為人解勞的任何端倪。惠娟總說:「你別看,我覺得這孩子冷臉熱心,愈處久了,愈覺得跟面子上的不是一回事。」守道總是笑一笑,不置可否。怎麼說的呢,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雖然這女子一向明朗開闊、不計前嫌,但他覺得,這種依一時、一事之情斷論他人簡直是一般婦道人家評人論事的關鍵特徵,壓根兒和久處不久處沒太大關係,你在一事上討好了她,她就依這一事把先前的成見一概推翻,若是之後你在另一事上得罪了她,她全盤推翻由前事建立起來的好感的速度和絕斷,基本上是同樣的。他天天帶著添財同進同出、作息趨同,關於性情,自有細微入裡的觀察與感受。
各級學校一放暑假,整座城市熄燈入眠的時間似乎都被加注的熱力拖晚了幾個小時。南嶼盛夏,水泥房子裡簡直不能耽人,整天悶在小店裡,就算生意不忙,也囤了一身倦意,守道一想起幾具電風扇呼呼扭頭把一室熱氣東西南北繞著人輪轉,就覺全身所有毛孔都堵得難受,無論如何不想早歸。趁著晚風涼快,打烊後他們常常不直接回家,只要這晚拉下鐵門上鎖後,守道禮貌性地徵詢同意:「累不累?想不想走走?」守道實在看不出這孩子到底是衷心樂意還是免為其難地配合,總之這個提議從不曾被回絕過。倆人隨心,有時就沿著馬路溜彎,有時就近在公園附近攤子上吃些涼食、點心;有時就這麼無目的地漫游,一直走到小南門前的郵政總局前才想起折返。雖然無心經營,但那的確是適合交心的時刻,四周的燈光、車聲和人聲彷彿很遠,襯得這兩個人形影相親。可惜添財的話很少,有一句問、有一句答,聲音如同心意,傳進耳裡來都是漠漠的,惟當談起未來,守道可以再一次窺見初會面,這人亮著眼睛宣告「我要做師傅,開一家自己的店」時的勃勃雄心,他總覺得這孩子心中鬱鬱,有時甚至令人懷疑,那張臉壓根忘了如何牽動肌肉製造一個「開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