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道被惠娟拿話這麼一堵,頗有愧色,一時默默。惠娟緩下語氣來說:「因為是小錢,所以我找你商量。毛病是個不能縱容的毛病,你呢,好歹留些心,琢磨個不傷感情的法子探一探有沒有什麼難為情或不得已,尋著機會開導開導。」守道想起添財入門首日,就在這客廳裡立下的規矩。他的規矩一向不多,但既是面對面明定了約束,怎好隨意親手作廢?這麼一想,幾乎不願衡情,苦笑著說:「如果不冤枉了他,那倒免了開導不開導的麻煩,我直接請他出門完事。」惠娟吃了一驚,對於這麼絕斷的處理方式大不以為然,憂心忡忡地勸解:「這才多長時間,又不是殺人放火的大過錯,難道不容人改?我看添財也不是個不受教的孩子,再說了,我看乾爹對這孩子挺上心的,你就不怕他知道了失望難受?」這倒讓守道陷於兩難,前思後想,決心先核驗了實情,再作打算。
依於一種自行運轉的理性邏輯,最令守道好奇的是,在目前的作息結構下,他想不出這孩子攢了這些錢到底派什麼用場。半個多月以來,師徒二人幾乎是綁在一起過日子,凡是用錢的場合,掏錢的一定是丁守道本人。常態一旦界分,「例外」就像天外惠𧶽的靈光,自動送上門來。「星期一」就是個例外。板鴨店的公休日訂在和市場公休日同一天,就因為守道有感於十三歲的孩子天天拘於模式固定的日子裡,日子一常,難免生厭,公休這天,守道總是依善意把他從屋子裡頭攆出門,「想回家看看就回家,若是不想回家,四處逛逛、會會舊朋友也好」,那時,丁守道的個人詞典裡還沒有「社會化」這個詞,他的說法是「免得成天拘在屋裡,拘出骨子裡的僻性來。」天黑之前回窩,從來不過問去處。
如今,解答疑惑成為「欲知」的強烈動機促使他轉動腦子,以一些他自己都覺得過於戲劇化的方法,試圖知道他想知道的事,例如「跟蹤」。這個動詞本身夠詭祟了,有半分差池,就得弄得驚心動魄、戲感十足。「為什麼捨近求遠呢?」守道坐在彈子房對面的冰菓室裡看著添財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裡時忍不住惋嘆自身處境「若能敞開來直接問,那該有多磊落啊。」怎奈一方面礙於無憑無據,從四個人之中過濾出「唯一涉嫌人」完全只依理所當然的猜想。他記得師傅說過一個故事,故事發生在一間米店裡。米店老闆買了一個德國進口保險箱,每天把店裡結餘的現金鎖進保險櫃裡,兩副鑰匙,分別由自己和學徒兩人保管。某日米店遭竊,保險櫃裡的現金不異而飛。老闆當即報警,因為保險櫃並未遭到破壞,警察便調查了持有另一副鑰匙的學徒,發現這人好賭,老婆又臨盆在即,正需要用錢,便斷定這人行竊的動機確立,帶回警局審訊。這學徒認了罪,入監服刑一年多,出獄之後求得原諒,再度回到米店工作。事隔四年,當時承辦此案的警察調往別處任職後偵破了另一起竊案,竊賊專偷保險櫃,每次作案,均詳細記錄行竊的時間、地點、保險櫃的型號以及所得贜款,記錄中,桃園這家米店赫然在列。這位警察大吃一驚,心裡愧疚不己,趁著假日回到舊地,找到這家米店,向這位學徒致歉順道解惑:「那錢不是你偷的,你當時為什麼承認呢?」那學徒倒也坦然,無奈地說:「我們這輩人哪,日本時代的故事聽多了,總覺得一進警察局,難保能有命出來,不如配合著結案,好皮好肉關個一年,倒是逢凶化吉的幸事。」
丁守道對這則故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每思及「如果這麼想,那就認定了添財」,但若要提出支持的事證卻一應全無,實在於心難安。這種捕風捉影、陷人於罪的事,萬一誤判,冒然把判斷當作實情,把人叫到跟前質問,當師傅的又該怎麼為疑人之心轉圜?就算確有其事,他也還沒下定依約攆人出門的決心呢。再者,疑人之心既起,他必需尊重的事實是「人是擅於欺瞞的動物」。獨自猶豫實在鬱悶難解,便向丁有貴透了口風。丁有貴神情凝肅地沈默了一會,深深地嘆了口氣「這些小孩兒們啊⋯⋯」指導棋是:「師門裡私立的規矩,一向是立法從嚴、執法從寬,這是恕人之道,依我看,還是先把事情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