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9|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變色的天空(9之7)|1980年代

7
回到部隊,我立即寫了一封充滿悔意的長信給她,向她道歉。她沒有馬上回我信。除了焦躁與不安,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日子彷如陷入流沙,不再發出光芒。
我終於收到她姍姍來遲的信,可是她的回信却讓我全身發冷。
『你那天在河邊的表現正是我長久以來所害怕的。我擔心我可恥的過往變成你傷害我的刀劍。可是,這始終令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感到心寒,也感到遺憾。』
她不肯接受我的道歉。我的信算是白寫了。但我仍然提筆,再給她寫信。只是,我再也收不到回信了。
一天又一天的失望聚積起來,沈重得完完全全壓垮了我。我變得虛浮、敏感、愛幻想。我會想,艾琴正在做些什麼?跳舞?彈琴?逛街?或者......,然而這些猜測無法滿足我,我想知道她的實際情形。我一有空,仍然會不斷去想。要命的是,當我想到那位騎機車的男子會拉她手,或者吻她,我會情不自禁的大叫起來,氣憤得想摔看得見的任何東西。
我逐漸確信,是那個男子影響了艾琴對我完全真誠的感情。這種想法又像條蟲在心頭爬呀爬的,令我厭煩。
怎麼事情會變得這樣糟呢?
如果我留在台北,也許不致如此。
距離,真是天底下最最可惡的東西。
我想回台北,心裏却又怕著我無法忍受的事實,所以遇到假日,我只好不為什麼的到街頭遊蕩,但如此反而引來無邊的煩悶與空虛。
有一晚擦槍的時候,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如劍的霜冷的念頭,裝上子彈,舉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我想,只要輕輕一扣扳機,我——白克華,就從情的苦難解脱了。我閉上眼睛,想像著自戕的滋味,自己不禁戰慄起來。死可以是很容易的,但也是天底下最困難的。
我還是回台北了,要不然我會瘋掉。
回到家,母親交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看見自己的新書,一共二十本。我急忙打開扉頁,上頭用仿宋體秀氣的印著『獻給至愛的琴』。
親自獻給艾琴!
我不禁興奮起來,或許艾琴拿到書,會因此走向我,回到我的身邊。這麼想,多日來的煩悶便一掃而光了。
迫不及待的趕上山,沒有心情瀏覽沿途的風景。
系辦公室的助教說,艾琴下午沒課。
可是她也不在家呀!我拿著送不出去的書,楞楞地站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再幫你問一問。』助教熱心的說。
再沒有比這更溫暖的眼色了。助教走到隔壁的系圖書閱覽室問系上的同學。
『艾琴?我剛剛看見她在活動中心打橋牌。』
我聽見一名女生這樣說。暗沈的心情立刻明亮起來。
助教才回來,正要說話,我丢下『謝謝,知道了!』馬上跑出辦公室。
活動中心入口處兩側,正在舉行書展,豎著醒目的折扣廣告牌。再進去。有人在打乒乓球,也有人在聽熱門音樂,彷彿有一千種聲音聚集在這裏,嘈雜萬分。我再往裏面走,果然在稍微僻靜的角落,有兩桌人正聚精會神的在打橋牌,旁邊還圍著人觀戰。
走近時,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幾乎認不出艾琴,因為她居然把我所喜愛的黑緞一樣的長髮剪短了。不知道她怎捨得把這樣美麗得足以傲視一切的長髮剪去?
『艾.........』
我莫名的膽怯,叫不出她的名字。不過我還是鼓足勇氣喊她。那聲音因著過於急促而顯得刺耳。
幾乎打牌和旁觀的人同時抬頭或回頭看我,我滿臉像有千百隻螞蟻在爬,燥熱得不得了。
艾琴也看見我了,她似乎有些驚慌,而又有些難堪。她的臉居然脹紅起來。
『我有話跟你說。』我只看著艾琴,就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一樣。
她面有難色,注視著手中像扇子一樣展開的撲克牌。
都沒有人說話,氣氛令人窒息。坐在艾琴對面的男生盯著我看,夾在手指間的煙,悠悠地升起如蛇的青烟。
艾琴遲疑了下,抬起頭狠狠瞪我一眼,沒有一絲歉疚的意思。她把牌交給背後站著的人,然後側著身子出來,一邊走出活動中心,並且頭也不回的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要往哪裏去。
我快步趕上去。
『你不高興我來?』我問,心裏老覺得不太對勁。
『你不該來。』
她這一句話有如當頭棒喝。教我儍住了。我不該來?我搭幾個鐘頭的車趕回台北,她竟然說我不該來。我衝上前,拉住她。
『為什麼我不該來?』
『你的頭髮真土!』
她說著,甩開我手。天空的白雲,彷彿都凝結成硬塊,看起來沉重萬分,一如我的心情。我的頭髮竟然變成她拒絕我的理由。我的天,她怎麼變成這樣?我真想揍她。
她那厭煩的樣子,彷如我是個討人嫌的、甩不掉的包袱一般,這使我憤怒、傷心,也逼得我無法隱瞞內心的厭惡。
『怎麼變得這樣現實?』我說。我真躭憂我的耐心。
她不理我,走進陰冷的大樓。我粗魯的拉她到一間教室。她掙開我,由於用力過猛,碰得桌椅碰碰碰響。
『妳到底怎麼回事?』我舉起手,差點打她,但立即想到,打不得的。只能好好跟她講:『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沈思似的,不說話。微弱的天光透過窗戶,在地板投下交叠的淡影。教室內充滿一股霉濕的氣味,令人不適。隔了一陣,她才說:
『我們沒辦法在一起。』她說話時沒看著我。我有如受到莫大的屈辱。
『就因為那天我在河邊說的那些話?』
『你永遠不會了解,這對我的壓力有多大,你知道我以前可羞恥的一切,這些都成為你羞辱我的有力的理由,我受不了。』
『我向你保證,絕不再發生這種事。』我舉手,鄭重起誓:『我保證。』
『沒有用的,我們會再爭吵。「保證」,這一點用處也没有。』她注視著黑板,彷彿要說的話全寫在上頭似的。『我的父親保證要珍愛母親,母親也原諒了他的外遇,可是他們終究還是離婚了。我再也不相信「保證」這既甜蜜又可怕的字眼。』
『是不是因為他?』
『他?』
『追求你的人。』
我很想聽她說,她在撒謊,根本沒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在試探我。但她沒這樣說。
『關鍵並不在他。』她在分析某件事物似的,冷靜的說:『問題是你對我過去的污點,清清楚楚,而他一點也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心情輕鬆極了。』
決裂就在眼前了,悲哀完完全全控制了我。
『我需要妳。』我注視雙腿,說出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話:『你知道我需要妳。』
我這是在哀求着她,踐踏我的自尊。我恨自己懦弱、無能。
『不要這樣,別讓我輕視你。』她站起來,斷然的說:『我要走了。』
就這樣嗎?那些個秋天的瘋狂、歡樂的日子這樣便一筆勾銷了嗎?我多麼希望自己不曾愛她,可是為什麼偏偏讓我愛上她,讓我掉入這誰也沒法救我的大網呢?
我忽然記起一張王牌;自己的新書。
『這本書是為你而寫的。』
我把書交給她。她冷漠的把書翻了翻,看見扉頁那一行文字,就像不認得艾琴是誰似的,沒有一絲絲的感動。那幾個字對她竟然毫無意義。
『謝謝你。有空我會看的。』她毫不憐惜的把書塞進她的手提袋。『我可以走了嗎?』
『再見。』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强裝出一副平靜、勇敢的樣子,因為我一點也不平靜、勇敢呀!
艾琴走出門的那一瞬間,我真正覺得她離開我了,我很想抓住她,把她拉回來,告訴她,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可是我却無能的坐在冷硬的椅子上,等待著不可避免的失敗以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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