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9|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孤 單 出 軌】

距離中午12點20進站的山線自強號還有一些時間,她從車站南一門附近的故障電扶梯往下走,然後貼著牆壁50公分左右的等距離盲目踱步。眼睛注視著牆與地板的四十五度角接合綾線,發現幾具乾涸扁平的蟑螂屍體,原來,這樣一個大型密閉空間裡,連適合牆角生存的蟑螂死屍都過不了關。
通往剪票口的地下通道有一面大鏡子,從鏡面投射中,安靜打量自己身上的裝扮,灰色連身及膝洋裝,藍白圓點絲巾,深藍色針織外套,麂皮長統靴,手臂拎著墨綠格子行李袋,袋子的大小份量,看得出來是兩天一夜的行程。
如此凝視鏡中的自己,與每個早晨在診所穿衣鏡前方端詳淡粉色護士服的恍惚心態有幾分神似,而李醫師推門進來的鈴鐺聲,總是破壞神遊的所有美好。
每天,她必須接聽不斷湧入診所的預約掛號電話,還要不斷打電話去叨擾患者,提醒他們不要忘記預約看診時間。日復一日這樣彼此干擾也是逼不得已,因為這個城市的齲齒數量跟爛情人一樣多。
「陳先生,記得明天有預約洗牙喔!」「林小姐,要改時間嗎?好的,沒問題。」「張媽媽,張小弟明天要來裝牙套喔!」
日子看起來似乎很熱鬧,可是相似度使人洩氣。
每天晚上離開診所,回到家裡,她就變成一個孤單的人。
夜裡,她夢見自己雙手捧著一整個月份從患者嘴裡拔下來的蛀牙,淋上那些洗牙四處飛濺的口水與血水,在果汁機裡攪拌成顏色奇怪的汁液。那汁液又從高速旋轉的果汁機裡噴灑出來,像夏日午後雷陣雨來不及抒解的排水溝爛泥一般,淤積在澤夫離去之後來不及恢復原狀的床單縐折處。
一開始,澤夫也像其他患者一樣,遞上健保卡之後,坐在候診室灰色沙發上,認命等待李醫師叫喚。那個午後特別悶熱,她看著健保卡上面「童澤夫」三個字,覺得這名字很妙,竟然笑出聲音來。幾分鐘之後,她幫澤夫繫上防水的紙巾,手指不經意碰到他的耳垂,澤夫的身體好像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問她,剛剛笑什麼?
之後,澤夫就經常路過診所,站在門外對她微笑,表情堆滿愛情的誘惑。她偶而會打開掛著鈴鐺的玻璃門跟他聊天,澤夫唯一送過她的禮物是一罐廉價的綠色烏龍茶,冰涼的鋁罐表面掛著水珠,很像男人胸膛上的汗水。
盛夏過後,她在淺粉色護士服外頭,披上粉紅格子半袖針織外套,日子還是相似度接近百分百的尋常,除了那個夜晚與澤夫相偕出遊以外,簡直乏善可陳。
芒草與月色交織的山頂國軍公墓,他們擠在車子後座,距離車子幾公尺之外,有一群飆車上山看流星雨的學生,喧囂交談聲,襯著黑夜裡出軌的不安因子,鄰近公墓裡寂寞的遊魂彷彿也來攪局。
直到那天,澤夫帶著妻子來看牙,她才曉得「偷情」這兩個字的後座力這麼強。
澤夫和妻子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好親熱,手挽著手,妻子的頭還靠在他的肩上,兩人看一份報紙。她卻像診所裡飄來盪去的冤魂,與澤夫眼神交會的剎那間,她發現這個男人根本是個陌生人。
澤夫說那次三人會面是一樁自殺式的攻擊行動,他沒料到她的冷靜與妻子的偽裝,讓他很吃驚。他坦承在那之前,已經與妻子提過偷情不倫的事實,妻子說想要來瞧瞧第三者的模樣。
從此她不再開口問他妻子的事情,也沒料到自己繼續扮演偷情女人的角色竟如此稱職,連每天一起工作的李醫師都沒有察覺。
這才叫做「偷」,沒有留下指紋的偷。
她發現澤夫內心的不安,卻懶得探詢。包括這次澤夫熱心安排的中部出遊,她都盡量不去追問箇中原因,太過清晰的罪證確鑿讓人噁心。
依照澤夫口頭交代的行程是這樣子的:她搭乘中午12點20分的山線自強號南下,他和妻子在律師事務所簽字離婚之後,隨即搭乘下午1點5分的山線自強號前來台中與她會合,然後再一同租車前往山區的溫泉旅館過夜。
為什麼要分別搭乘不同的列車南下呢?澤夫說,讓她在台中車站月台稍等24分鐘,會讓他有「出軌」的快感,「留下離婚後的妻子在這個城市,我們相繼出走!」
站在台北車站地下通道的鏡子前面,她想起澤夫說那對話的表情,深深為他的幼稚感覺荒唐。已經決定結束婚姻關係的人,為何還要貪戀「出軌」的快感呢?
但她還是縱容了男人的幼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孤單超出容量了,才會變得這麼慈悲。
距離列車進站還有15分鐘,她繞到地下街書店挑了一本「遠藤周作」的小說,順便在自動販賣機投幣買了一罐綠色包裝烏龍茶,然後,在轉角便利店櫃台抽走一根紅白相間的吸管。
二A月台,第8車49號靠窗位子,車廂的最後一排。列車過了板橋站以後,鐵軌攀上地面,正午烈日刺眼,她必須拉上翠綠色窗簾遮陽才不至於曝曬在陽光底下。那綠色包裝烏龍茶就塞在窗緣下方的杯架上,她將吸管立在杯架空隙間,像立正看顧飲料罐的衛兵。
右邊座位,是一個提著硬皮公事包的上班族,正低頭認真閱讀資料,說不定是南下談案子的業務員。隔著走道的雙號座位上,有一個年輕母親抱著活潑的小男孩,掌上遊戲機的電子合成音樂夾雜著孩童稚嫩的喃喃自語,感覺有點吵。
她攤開「遠藤周作」的小說,順便拔掉綠色烏龍茶的拉環,插上吸管,喝了幾口,暗紫色口紅在吸管表面暈成一圈模糊的唇紋。
初秋蟄人的紫外線不斷從晃動的窗簾底下探出頭來,手臂與肩膀感覺一股異樣的酌熱。眼皮逐漸沈重,隨即陷入午後高濃度的瞌睡氛圍裡。
喉嚨有點乾,又拿起綠色包裝烏龍茶喝了一口。
模糊睡去又醒來,停靠中壢站的時候,隱隱約約瞄見手腕上的錶針,指著12點57分。感覺座位後方似乎站著一個人,指尖不時敲打椅背,她實在很睏,除了挪一下身子將臉孔朝向窗口之外,懶得回頭制止那個人敲打椅背的行徑。
整個車廂好像被集體催眠,又好像被下蠱,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腦波渾沌中歇息。她夢見李醫師一早推門進來,玻璃門鈴鐺倉皇響起,身體一陣顫動,突然慌張醒了過來,才發現列車早就過了新竹站,旁邊的座位換成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腳邊堆滿紅白塑膠袋,有水果,有蔬菜,好像還有一些熟食,酸酸甜甜的氣味,很複雜。
應該是空調作祟吧,她再次感覺口渴。拿起不再冰涼的烏龍茶,喝掉三分之二,發現躺在吸管表面的口紅紋路似乎被甚麼外力抿去,只剩下淡淡的痕跡。
日曬已經不若先前嚴重,她拉開窗簾,看見列車緊貼著陡峭山壁蜿蜒前行,不久之後又行經一片枯樹林,她重新陷入夢境與現實的交界處反覆彈跳。列車行進節奏是要命的催眠,她很訝異自己居然沒有在這個時候想起澤夫,甚至如何努力也想不起他輪廓完整的臉孔。她開始覺得懊惱,後悔答應這次的旅行邀約,假設時間回溯到澤夫初次看診的那一個午後,她情願一切都不曾發生。
列車越往中部,雲層越厚。整節車廂像一個一氧化碳高度混濁的膠囊,窒悶的窘迫感,壓迫著壓迫著,她努力呼吸,卻吸不到乾淨的氧氣。她想要撐開沈重的眼皮,卻發現瞳孔前方開始飄下如棉絮般的雪花,喉嚨底部彷彿被人惡意垂掛著鉛塊,在急速墜落的重力加速度之下,一陣燒灼,從食道往下沖刷,五臟六腑好像被撕裂開來,腦袋像爆炸的蘇打水氣泡,嘶……嘶……嘶……,急速膨脹,緊接著緩緩死寂,變成無意識的寧靜水平面。
她感覺嘴邊慢慢滲出白色唾沫,頸子漸漸支撐不住腦袋的重量,頭顱向右傾斜,終於跌撞在鄰座的肥胖中年婦女肩上。
肥胖的中年婦女開始尖叫,一個走道之隔的年輕媽媽與玩遊戲機的小男孩也跟著抓狂。剛剛來查驗車票的列車長,跟車的鐵路警察,還有先前在同一個車廂膠囊裡集體入睡的一張張陌生臉孔,倉皇擠進她狹窄的視線範圍裡,猶如故障的電視螢幕,細細切割破碎的景物,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列車似乎停在一個原先不打算停靠的小站。因為整個身體扭曲歪斜,她的右手肘深陷在兩個座位之間的把手縫隙中,逐漸痠疼麻痺,想要換一個舒服的姿勢,卻無法動彈。一個看似鑑識人員裝扮的先生從她眼前晃過,那人手裡拿著綠色包裝烏龍茶與沾黏口紅紋路的吸管,將它們小心翼翼裝進透明塑膠袋裡。
她努力掙扎,想要喊出聲音來,摻雜著烏龍茶葉與不知名辛辣氣味的混合液體,在聲帶周圍摩擦著,無論如何,都呼喊不出痛楚。右前方出現一個鬢角花白的男人,正壓低嗓音吩咐身旁的警員,「屍體暫時不要移動,烏龍茶趕緊拿去化驗!」
她很想抬頭環顧四方,但是如何使力都不對勁,只能勉強瞥見手腕上的手錶顯示下午2點51分,距離她跟澤夫約定在月台上碰面的時間還差三分鐘。
然後,她發現所有乘客都撤退到窗外的月台上,警員正在盤問他們的身份,而她成為車廂裡唯一無法移動的人。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她其實就是鬢角花白男子口中,所謂「暫時不要移動的屍體」。
空蕩蕩的車廂,變得冷清寂寞,她卻沒有打算放聲大哭或低聲啜泣的企圖。意識突然變得清晰,口腔卻像焚燒過後的甘蔗田。她很想拔腿奔跑,追上那個看似鑑識人員的先生,奪下他手裡的綠色包裝烏龍茶,因為,口好渴。
突然,她發現頭蓋骨上方出現一個小洞,於是將筋骨一縮,奮力往上蹬,感覺整個人從頭蓋骨那個小空隙滑溜出來,跳上車廂上方的行李架時,回頭俯視那一個歪斜垂掛在把手上的肢體,毫無血色,像極了洩氣的氣球。
這樣子就叫做「死亡」嗎?剛剛那樣的連續動作,會不會是「靈魂脫離軀體」?為什麼沒有想像中的痛苦?為什麼出乎意料地簡單?
她的腳尖完全不著地,半滑行半飛翔,快速閃到月台人群裡。一直顫抖的肥胖中年婦女,正在警方的安撫之下努力回憶所有線索,支支吾吾的樣子真讓人同情。她突然想起先前瞌睡狀態中,座位後方站立的陌生人,那人不斷用指尖敲擊椅背,會不會,就是那人下的毒?將毒液抹在吸管上,毒液透過她的吸吮,滑進她的咽喉,她的食道,她的五臟,然後撳下生命活體的總開關,瞬間閉氣訣別。
她用右手指尖推了推警員的背,想提供這個有力線索,但指尖穿透警員的制服,成為透明的殘影。
幾個警察問不出什麼頭緒,乾脆三兩成群站在月台上嘆氣。
她覺得很洩氣。於是離開月台人群,坐在鐵軌上,不曉得做什麼才好。
瞧瞧月台上的大鐘,接近下午四點半,她居然一點都不擔心在台中月台等待的澤夫,卻想起明天即將開獎的統一發票,後天就要結局的偶像日劇,晾在公寓陽台還沒來得及收到衣櫃裡的粉色胸罩,還有冰箱裡再過兩天就要過期的盒裝鮮奶。
坐在鐵軌上,她開始複習這段日子以來的種種。對於診所的工作,對於澤夫的愛情,甚至是相似度接近百分百的日復一日,那些熟悉的孤單,以及生命的印記。
她抬起頭,冷漠望向月台人群,赫然發現童澤夫的身影,應該出現在台中站的童澤夫為何在這裡?
他穿一件寬鬆的棉質襯衫,先在月台上焦慮踱步,穿越兩個對談的警員身體,再朝著月台水泥柱走去,眼看著就要撞上了,但澤夫的身體卻像透明果凍,嵌進水泥毛細孔裡,再緩緩從柱子的軸心抽離,繼續往前走。
她摀住嘴巴,簡直無法置信。唯恐自己如先前那位肥胖中年婦女那般尖叫,會引來眾人側目,可是,根本沒有人發現她坐在鐵軌上,而同樣腳尖不著地的澤夫,正朝著她微笑走來。
還來不及釐清陰陽磁場錯亂的問題,澤夫就已經伸手抓住她原先摀住嘴巴的左手,像吊鋼絲的特技演員一般,將她拉起,兩人飛奔垂蕩到「屍體」所在的第8節車廂,然後再穿越數個空蕩蕩的座位,停在第5節車廂31號座位行李架上。
她看見穿著棉質襯衫的澤夫,臉孔朝下,上身掛在座位把手上,同樣蜷曲著軀體,同樣是洩氣的氣球。
她看了澤夫一眼,「該不會,你也喝了綠色包裝的烏龍茶?」
澤夫沒有回答,朝著遠方的低雲層,默默微笑,緩緩呼出一口氣。
離開車廂,她光著腳丫子坐在月台屋頂上,澤夫則仰躺在黃昏的空氣裡。整個小站因為車廂出現兩具「屍體」,陷入彼此猜疑的低氣壓中。這場面會不會是澤夫早已盤算好的旅行計畫呢?他說過的,「留下離婚的妻子在這個城市,我們相繼出走!」
這到底是澤夫預謀的殉情記?還是澤夫的妻子為了懲罰奸夫淫婦而精心規劃,甚至順利得逞的復仇計畫呢?
從頭到尾,她都不曾參與計畫,卻賠上一條命。
於是,她抽回原本打算幫澤夫繫上的防水紙巾,轉身交代另一位護士接手。
推開掛著鈴鐺的診所玻璃門,走進暖度適中的陽光裡。縱使日子相似度接近百分百,她仍舊貪戀這種不輕易出軌的枯燥與雷同。何況,她不想跟這個叫做童澤夫的男人有任何瓜葛,因為,她還不想死。
** 2000年發表於自由時報花編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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