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

我很喜歡看夜景。不是因為它太美，只是因為看夜景時一定要身處黑夜，而我正喜歡被黑夜包圍的感覺。

天台上，望著點點橘色繁星在不遠處的山腳四處閃爍，周圍沒有繁雜的車聲，只有夏夜輕輕掠過耳邊的風聲。我輕輕將雙手撐在身後，雙腳懸在天台邊晃動，凝視著這片靜謐中明亮的存在。

只是這樣的凝視，卻讓我心中興起一股惆悵。

在那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有團星雲特別密集，橘光中帶著其他斑斕色彩。

凝視，讓我在美麗的星雲中看見了不同的景象。

男人女人正在酒吧裡宴樂，期待著一次激情的相遇；富二代駕駛的跑車正低沉的嘶吼，彷彿要告訴世人，不事生產的他才是最高貴的存在；好多人手裡拿著菸，一句「我有我的自由」，便對包裝上那些勸人戒菸的驚悚廣告置之不理；還有那群聰明的孩子，將心思至於電玩中，比起擔憂的母親，那更像是屬於他們的世界。

好自由的社會，好多人活在當下，盡可能讓生命迸出燦爛的火花。無論是夜市裡吞蝕著一包包防油紙袋的遊客、日日夜夜在聲色場所尋找施放慾望對象的青年，亦或是享受著社群媒體、電玩遊戲裡那一個讚、一枚金幣所帶來的小小成就感之人，他們都認為自己是幸福的，自己是那毫無拘束活在橘色星團下的地球人。

可是，被困在當下，眼中絲毫沒有未來的人，真的是自由的嗎?

那些享受著食慾，毫無節制地吞食窮苦飢餓之人眼中珍寶的人，豈不是被困在三高、疾病和肥胖的身軀中嗎?那些享受著性慾、放蕩不羈，渴求著永遠填不飽的賀爾蒙之人，豈能知道真正的愛與被愛?豈能享受建立家庭的溫馨，看著希望(孩子)逐漸成長的日子呢?還有那些困在菸癮、酒癮中的人，成天沉溺在放空和虛無之中，豈能享受思考所帶來的樂趣?更不用說墮入電玩和虛擬世界裡的孩子，他們甚至無權選擇自己的未來，只能隨著教育體制活到二十二歲，接著毫無能力的面臨社會各種淺規則，從事繁忙、薪水又不多的工作，一輩子尋不得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

只要不身在其中，橘色星團便美如繁星，真難想像地球上一支小小的種族竟能在大自然的黑夜裡創造出如此美麗的景色，所以我才選擇來到半山腰處的一偶，躲進一棟小民宿的天台。

我放開撐在身後的雙手，輕輕仰躺在水泥平台上。

今夜是滿月，光暈的周圍，有朵輕薄的灰雲順風飄來，遮住了一會兒月光後，再度飄往漆黑的天空。

我凝視著那朵雲，不知不覺地想著，它會往哪裡去呢?

是不是飄著飄著，吸收大氣中的水氣，直到一天太重而承受不住時，下一場傾盆大雨?而那些雨會滋潤農作物，為許多活物止渴，然後成為被排出的汙穢之物，流進河川、流入大海，直到有一天又奔回天空，再度飄過夜晚的滿月之前。

假如，要如此周而復始度過億萬年，這樣那片雲，是不是會很無聊呢?它們看似能自由的抵達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但只要將時間拉的無限長，地球就只是它們進出無數次的小房間。好似鄉巴佬住進豪宅五十年，這棟他曾經嚮往許久的大屋，終究只會讓他覺得煩悶罷了。

那麼，如果我是雲，我該怎麼過我的生活?

是不是只能像那些在我眼中可悲之人一樣，活在每一個當下呢?不然，就算眺望未來，未來的盡頭仍然會出現在周而復始的現在。是這樣的對吧?

有些不解的我坐起身，左右張望著那些在黑暗中包圍著我的連綿山巒。

儘管夜裡除了橘色星雲和圓月外，什麼都看不清。但我卻相當清楚，每一座山頭都是獨特的存在，即使度過億萬年，他們仍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類，是不是也是一樣的道理呢?假使人們的壽命能長達億萬年，是不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呢?但就算是獨一無二的，人們還是會像那片雲一樣，周而復始地度過他人曾經活過的生活，對吧?如果是這樣，那人生的意義又何在?

其實這片橘色星團，我已經看了無數次。但除了第一次有那單純如嬰兒般睜眼看見世界的驚喜感外，之後的每一次都深深地陷入思想漩渦。

說到嬰兒，如果我能記得二十年前，睜開雙眼第一次看見世界的那種驚喜感，那種每一件平凡之事都如絢麗煙花般映入眼簾、都能讓我發自內心歡笑的畫面，那現在的我是不是幸福許多?

啊!我想到了!

我抱著屈起的膝蓋，抬起頭。

或許我該像嬰孩一樣，回到那對一切保持單純和喜悅的模樣，以赤子之心來享受這世界上美好的一切......

可是，這是不是就成了現代版的竹林七賢呢?

如果我向著每日昇起的朝陽大聲歡呼；如果我聽著每一場暴雷抱頭逃竄；如果我如脫韁野馬般奔入傾盆大雨中，如果我在大街上張開手迎接每一陣風......我是不是會被當成怪人?我是不是會與人格格不入?我是不是沒辦法成為人們眼中的正常人?

會不會甚至，被貼上精神病的標籤，以此度過一輩子呢?

這樣說來，就連我也不是自由的。

連綿的山峰聳入雲霧之中，另一個世界的美景埋在無盡的大海中，廣大的草原上方，是璀璨的星空。如此繁多的美景，既單純又可愛，只有.......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明月像一顆會發光的棒球，以極緩慢的速度在空中形成一條拋物線。

我再度凝視著橘色星團。

那裡面的悲劇仍然在發生:當人們發展出高速的交通時，卻是以數百萬人的「意外」死亡作為代價；當人們發展出優秀的教育體制時，卻有一個個不適應的孩子墜樓而亡；當人們享受大量美食充滿肚腹時，卻有許多的孩子在世界的一角孤苦無依，承受著飢餓而死亡......

但許多人仍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的代價，活在屬於自己的當下。

明明有那無盡的美景存在，有人卻還是選擇享受慾望；明明奔放思想時能獲得無法言喻的滿足，有人卻還是選擇沉溺在菸癮和酒癮的虛無之中。

還是有希望的!這世界上還是有希望的!

我對著遠處的橘色星團大吼，但聲音被廣大的黑夜吸收得一乾二淨。

我起身，走到天台的邊緣，看向五層樓高的下方，那是一片陡峭的斜坡。

猶如嬰兒來到世上那種單純的喜悅，是因為對一切的無知。死亡也是如此吧!因為我一點也不了解，所以那一定也是全然的喜悅吧!

往前傾身的同時，一陣風吹來，我的瀏海被吹得亂七八糟，鳥鳴也在此時響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叫聲竟然沒被這無盡的黑夜給吸收!

遠方，一道白光直直地衝破眼簾，害我往後踉蹌一下，跌坐在地上。

那山頭上強力而純白的圓弧，猶如漆黑山洞中的一道曙光。

鳥鳴聲越來越響亮，眼前的一切黑暗忽然變得五顏六色，就連那本是漆黑的天空，也在遠方泛白，伴著一陣火紅逐漸轉藍；還有那一座座的山頭，是不同形狀的翠綠、不同深淺的紋路；原來，那灰黑的雲朵竟是白色的!

明明這些我早就該知道了啊!為何卻如此令人驚奇?為何雲霧繚繞的綠色山峰能如此壯闊?為何那鳥鳴聲能穿越整座山谷，讓我覺得我非獨自一人?

如果我以為知道的一切超乎我所想的壯觀遼闊，那我所不知道的那些，究竟會帶給我怎樣的感受?

我瞪大雙眼，模糊的淚光暈開了晨曦，喜極而泣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我愛黑夜，黑夜令人文思泉湧，但遠不及白日所帶來的一切。

無論是生命、是景象、還是那一如往常的景色。就算凝視的再久，也沒有任何絲毫的缺漏。

過了好久，我低下頭，那片橘色星團已然消失，變成一堆無色的廢墟。

世界果真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