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我會記得他的回望

這天晚上，我又重新感受那個熟悉的他。

他是我教最久的學生。一個禮拜一節課，一節課2-2.5小時左右。這樣的時間，五年。國一到高二，我橫跨了這孩子的青春期。

這孩子的個性是小說中的人物設定，高冷學霸，無社交需求，講話直率到令人想揍他，卻完全無法討厭他。為人真誠，裡外合一，邏輯清晰，條理分明。表面上冷酷無情，卻在某些時刻，你會觸及他非常幽微的溫度。實際上他有非常溫暖的內在，只是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受不到，但你知道，他就是個十分善良的人。

上課時候，我大多非常期待他的答案，常常充滿特色，偶爾令人啼笑皆非。比如那次教到「我訊息」的語言溝通，後來我請大家評估自己現在語言中會用「我訊息」的程度，其他同學多半在3~7分之間，他是最後一個回答的，只見他非常自在地回答：「0分。」全班哄堂大笑。

在更小的時候，問他人生目標，他說：「20歲就退休。」請他把自己比擬成一個「物」，去書寫「物」的故事，他把自己寫成一個陪著主人上下班的公事包，看著主人早早退休，過著日復一日閒雲野鶴的日子，雖然有點無聊，但他覺得那樣也挺好。提及感情，他說：「我希望我這輩子都不要有最好，那太麻煩了。」他的界線厚實如城牆，而他是城堡裡孤獨自在的國王，並不在意城堡的空蕩，不想要城堡裡有太多人，懶得處理瑣碎的人際關係，喜歡享受孤獨的芬芳。

連約吃個飯都好不容易。本來是要在去年孩子們結束課程時請吃的飯，遇到疫情一再順延，直到今年一切都塵埃落定，才有機會約吃飯。約的時候一波三折，請母親轉達時他憑本能推拒，卻在跟我聯繫上後同意，如我所預料，只要正面聯繫，他總不太會拒絕我，本質上面對面就容易心軟。

吃飯時，我們還是拿他來開玩笑，說他這種個性就是小說裡的霸總，最後應該會被一個傻白甜纏上，霸總總是跟傻白甜女生配對。而後另一個人補槍道：「你確定傻白甜一定是女生？」在場所有人笑翻，而他也只是笑笑不說話。總是如此，拿他開玩笑他也不在意。

那麼冷淡的存在，卻容易成為別人眼中的焦點。因為他的特別。

吃完飯後，孩子們討論要不要喝酒，他說：「這些酒都好貴。」我們看了一下說：「還好吧？一般bar不也是這個價位？」他說：「我覺得啤酒超過50元就算貴。」我驚訝道：「不是吧？7-11裡也很多啤酒超過50元啊！」他說：「嗯，所以那些都很貴。」我們又快被他的結論笑死。最終他點了一杯有名的調酒，問他喝了覺得如何？他說：「嗯，我要回家喝啤酒。」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的世界裡，要不那些東西都不存在，要不存在得規律，他可以讓它恆常轉著，持續很久很久。就像他習慣著所有看似一成不變的生活，喜歡的遊戲就玩很久，決定來上課之後就持續上五年。

這是我認識的他，所以如果有一天，當他決定要愛一個人，他一樣可以愛很久。

我想起那時我們在討論《美女還是老虎》一繪本，大家在討論「愛」時，其他孩子們的答案多半繞著表象層次打轉，他卻說：「我覺得那不是真的愛，因為真正的愛是尊重，我覺得公主對青年的愛只是佔有而已，那不是真正的愛。」

一個不懂愛的孩子，怎麼可能回答出這樣的答案？在他回答的那一瞬間，我深刻感受到他眼神下的溫度。這孩子言語上的冷淡，從來就不是他的實相。

在席間，我可以感受到我對他的認識有多深，因為他就是這麼裡外如一，恆常不變的一個人。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人刻板又固執，不過我有時覺得，可能就是這樣的人，會令人感到特別安心。當他說要就是要，說不要就是不要。這種人沒什麼好猜測的，一旦決定後也不輕易改變。在冷熱之間，是一種恆常的溫度。

我突然想到一個很喜歡的故事男主角，人設真的跟這孩子好像啊。個性冷淡得要命，和誰都隔層膜，任誰也無法輕易靠近。其感情的表現方式大概就是「允許你在他身邊存在」，多了那麼一點點縱容，而且可以在你背後用命去守護你，卻不讓你知道。這就是這種人表現愛的方式，真是有趣。

我後來想想，未來他的對象勢必不會是傻白甜，一定是某個和他一樣直率強烈的人吧！但是比他活潑而充滿熱力，足以融化這塊冰山，會軟磨硬泡地拖著他往外走，帶他體驗各種人生。而那一天，我想我大概也不會有機會看見吧。

我所能記憶的，只有他個性中淺淺的溫度。

就像，飯局結束後，他轉身離開，走去騎腳踏車。我和他同個方向走，卻在他身後一些。然後我看到他在腳踏車的位置停住，回望餐廳的方向。他一邊解鎖，一邊準備離去，但動作很慢，因為所有動作都加上頻頻回顧。

因為我只走在他身後一些，所以他沒看見我，也不知我一直看著他。我看著他回望（但大概看不到什麼，因為我在他視線的另一個方向），再看著他的離去。這孩子總是這樣，有感情也不會在人前表現出來的。他會給人瀟灑離去的背影，但最終，我會記得他曾在離去後，轉頭看著我們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