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件照片由左起為角色「達赫」、「鄔瑪芙」、「哈凡」、舞台深處「敘事者」、右「阿莉思」、「阿特烈」,臺中國家歌劇院『複眼人』於“森林教堂”一景,著裝彩排照片。
資料來源:筆者攝影。
***附註:相較於西文Magical/Magic Realism,華文中的魔幻寫實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兩者其實沒有區別!
第一節、 原著小說『複眼人』
一、著作由來
2003年,臺灣作家吳明益先生創作及出版短編小說集《虎爺》,其中一篇即收錄以『複眼人』為名的短篇小說。2011年,於此同名,吳明益先生再以『複眼人』,創作及發行長篇小說,並且除此中文名之外,另以英文譯本名『The Man with the Compound Eyes』發表,爾後,此部作品售出十餘國版權,經由多國語言發行。
二、故事概述
2011年的小說『複眼人』關於“複眼人”的篇幅極少,且不像是一個角色。它更類似是一個大自然的統稱,用宇宙的聲音與小說裡的人物們對談,猶如神經系統一般,把小說裡的每個情節串接在一起,或寫實、或魔幻的交織。小說裡虛構一座古老的島嶼叫做「瓦憂瓦憂」,這座島有著自己浪漫的神學系統。但,島裡自然資源匱乏,因此為減少資源分配負擔,此島自古以來,就有第二個兒子必須離島駛向海洋深處而去的習俗,而且沒有人回來過。所以,這些“次子們”都是去送死的!總之次子們再也沒有消息,因此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沒有人知道答案。「瓦憂瓦憂」島上有一名少年叫「阿特烈」,他的命運與所有的次子並無二致,一樣得冒死出海;而在冒死出海之前,體魄勇健的他必須與島上少女們不斷的性交,以綿延後代。雖然他幾乎遇見了真愛的她,「烏爾蘇拉」,可是這也不過是稍縱即逝的虐愛。然後,精疲力竭,孤舟夜航離島;離島之後,歷經海上漂流數日,逃過送死,他居然頑強的存活了下來。而意外的是,他中繼漂流到一座垃圾島上,那些已逝的次子們、皆以祖靈的型態,縈繞在此時顛沛流離的「阿特烈」意識冥冥之間、他苟延殘喘的在島上彌留。這座垃圾島是惡名昭彰的人類文明產出,廢棄物經過各大江河入海,再經地球海面洋流的渦漩匯集,荒謬地形成了一塊廣大面積的“人造”島嶼,且毫無生機、充滿死亡意象。假若鯨豚的迷航是大自然給人類鬱鬱未解之謎,而垃圾島在汪洋中漂泊卻確是人類強加給大自然的無答命題。
「阿莉思」任教於臺灣東部的大學,與外籍丈夫在海岸邊自築住家,因為一場失去孩子的意外、以及丈夫山難,從此人生失去目標。「阿莉思」有三位原住民朋友,分別是布農族的父女「達赫」、「鄔瑪芙」與阿美族的「哈凡」。「達赫」和「哈凡」雖皆有自己人生要面對的課題,但對於「阿莉思」這個朋友遭遇親情劫難,給予很多的共情,可說照顧的無微不至。另外,「莎拉」、「阿蒙森」、「薄達夫」、「傑克森」,小說裡的“非臺灣人”,交織在『複眼人』的這個故事裡,同時展開了看見臺灣各種可能性的扉頁。並隱述了臺灣的多元面貌,非常豐富、寫實。他(她)們的關係與其生命經驗擴散出去、經緯交疊,小說從建設雪山隧道的工程做開篇,之後涉及人類與環境的衝突、原住民的大自然天性與現今生存困境……等等,他(她)們的故事,拖沓在人類文明快速發展所遇到的障礙之隙;並且,他(她)們的創傷,由作者逐字一步步揭示、並令其相互舔拭,卻無從撫平。
在一個暴風雨的日子,臺灣東部大海飄來了那座因為人類任意拋棄垃圾而形成的垃圾島,垃圾島上「阿特烈」奄奄一息,因為離開「瓦憂瓦憂」之後,連續地漂流就快失去生命意志之時,他被沖到這座垃圾島上,而垃圾島正在往臺灣撞擊而去。因此「阿特烈」與「阿莉思」在海邊遇見了,情境非常魔幻。
三、文本意涵
筆者以魔幻寫實小說來定義『複眼人』,是行筆這篇論文的首要條件。而在魔幻寫實的定義下,筆者認為小說主要描寫之地點“臺灣”的寫實面貌,首先須認知在臺灣早期的人類活動:現在一般被人類學家公認劃為南島語族的範圍。島上的先民文化可前推千年、甚能乃至萬年,至今各說紛呈,散居聚落之遺跡如顆顆異色寶石彼此遙遙綻放光芒。到了近百年,從大航海時代,荷蘭、西班牙到明鄭,臺灣的族群因先來後到則呈現更為多元,閩南與客家等等族群由中國大陸數代支遷、後來更歷經日本對台灣的皇民政策、國民政府時期政權區塊移轉、以及至二十一世紀非華語外籍的新移民加入這座「福爾摩沙Formosa美麗之島」的命運之中,從十五世紀以降,前仆後繼。但所有族群都曾面對自己發展的難題,至今無限循環,因此現在這座島已經不太像Formosa的樣子。比較早來的住民,在這座島嶼上的資源分配通常會被比較晚來的邊緣化,原本最親近山、最親近海的族群,漸漸的不記得山海的樣子。小說『複眼人』裡精細的描寫了女主角「阿莉思」失去喪子記憶的困境,或許是隱喻臺灣島上的人們對自己喪失本能的悲傷。
人是如此、大自然亦如是。在『複眼人』開篇,那個從德國來臺灣技術支援雪山隧道如何穿越的專家「薄達夫」,在鑿穿的岩洞裡聽到不寒而慄的哀鳴,從被截斷的山脈間湧出的水如海潮一般止都止不住,在那一刻,他才驚覺,山是活著的。而大自然的活命與遭遇苦痛是群體群知的,像海豹活生生被剝皮的痛苦一樣,全身血淋淋地僅剩一對無辜凸眼,竟對盜獵的人類來說,如脫一件緊身牛仔褲一般容易。小說裡形塑的「瓦憂瓦憂」島次子們葬送的靈魂,一定是回歸大自然去了,海嘯來了,靈魂化成抹香鯨群,被沖到全球各地的沙灘、擱淺,在悶熱的陽光下逐漸膨脹腐化,然後一隻隻像氣球一樣炸裂開來,潮濕沉重的腐臭味瀰漫在天空,久久不能散去。從自然回歸到人,女主角「阿莉思」的丹麥人夫婿叫「傑克森」,他與臺灣人「阿莉思」生下兒子「托托」,拉開了此部小說異文化撞擊的主旋律帷幕。後來「托托」因為蛇咬意外身亡、夫婿「傑克森」山難一去不返,「阿莉思」陷入精神耗弱的牢籠。她是一位文學系教授亦以書寫小說自我療癒,不知是她將自己的奇遇寫成了小說、還是她陷入了自己寫的小說而不可自拔,現實與虛幻在原著裡模稜兩可,後來她遇到了「阿特烈」。「阿特烈」根本不像現代社會裡會出現的人類,他有一種遠古民族故事裡傳說的祖靈特質,他是一個啟示、一道提醒的光、與大自然共同安在、也與大自然共同毀滅、他與鯨豚一起擱淺、他與暴雨一同前來。
「阿特烈」來自虛構的「瓦憂瓦憂」島,如果要錨定這個島可能的位置,窮盡東南亞的民族傳說、臺灣原住民的神話、或歐亞大陸東南邊緣整個閩南沿岸的鄉野傳奇中,有沒有留下的故事篇章或考古證據與「阿特烈」有相同DNA的可能?『複眼人』中外國人的角色穿插於文裡行間,篇幅更多的還有關於原住民位居於現代台灣社會的生活痕跡。多元文化撞擊交疊、居民的底層現實問題、文明與自然的對峙……小說裡是以文字述說形成昆蟲“複眼”的構造,意謂一隻眼睛裡看到千萬種可能,每種可能映照小說裡已經流逝的無數「瓦憂瓦憂」島上的次子靈魂、無數擱淺鯨豚的眼淚、森林裡無數會呼吸的樹洞、大批玉帶鳳蝶葬海的迷惑……大自然的運行沒有答案。在文本中如神格化的複眼底下,萬物皆赤裸。1997年,吳明益先生擔任昆蟲館展覽解說員期間是文學創作路程的重大轉折點。在目睹炫麗的粉蝶蛹化過程後,吳明益醉心於蝴蝶這種生命所象徵的美麗,卻也看盡這些生命體離開其生存的原始場域,在人工擬仿的布景中被眷養及展示的哀憐(高湘茹,2008)。離開人工布景,『複眼人』誕生、筆者若感某種神格化的「蛹」殼出竅;神格俯視臺灣多元、多層次的文化包捆,且無限循環的文化殖民。或許如此自覺,才不致淪落成為被垃圾島撞擊的災民。別再把大自然的靈性愚昧束綁,將該還給宇宙的還回宇宙吧!
四、『複眼人』之於魔幻寫實例舉
無論是2003年的短篇小說或本論文2011年的直指版本,筆者皆以魔幻寫實小說來定義『複眼人』。在此揀選2011年『複眼人』小說裡對“森林教堂”的形容與角色間的對話,如下:
「晚上去睡森林教堂吧。」
「有鑰匙嗎?」
「森林怎麼會有鑰匙。」
站在天堂之門前面,每個人用手上的手電筒,從不同的角度局部地照亮這兩株巨大的白榕。
「白天跟晚上不一樣。」所謂會走路的樹其實就是榕楠樹群,特別是白榕。因為榕的氣根會從枝葉垂降到地面,變成支撐根。以前部落的人會用榕樹做為地界,但後來竟發現這種樹「會走路」。
「樹在吸水,或者一顆樹正在變成兩棵樹的聲音。」
風吹動夜晚的林地,樹上的貓頭鷹,從遠山傳來的山羌叫聲,以及近處的蟲鳴、月亮和石頭偶爾的吠聲,交織成複雜、遠近交錯的聲音節奏。
「沒有問題的,森林都聽得懂。」
盤根錯結的榕樹根,的確在臺灣的多數地方都有著魔幻的滋長型態,而「會走路」,自然是在給榕樹這個寫實之植物種身上賦予奇幻的能力。再看“森林教堂”的意義,從寫實角度看來教堂有鑰匙自是合理;從魔幻角度看來森林自然是不需要鑰匙的。然而作家還不僅僅於此,月亮與石頭都能吠聲,自然森林也就有聽覺了,並且,一顆樹正在變成兩棵樹的聲音,它們都有著自己的聲畫系統。
五、魔幻穿刺
本研究論文將以魔幻寫實類小說的著作精神,將小說中寫實的成分一一拆解,用寫實的線索進入女主角「阿莉思」的內心世界、並提取出男主角「阿特烈」的形象可能。筆者在閱讀原著小說時,隱隱覺察、並大膽推測其虛構的「瓦憂瓦憂」島,極貌似「阿莉思」筆下的世界(事實上2021年臺中國家歌劇院公演的版本即是如此詮釋);而「瓦憂瓦憂」島又非常像眾南島語族中的某些傳說系統。因此,本論文欲將小說裡的「瓦憂瓦憂」島極可能的與現實之臺灣原住民事件對照,並參考臺人類學家普遍對南島語族的理論以及臺灣(閩南)鄉野傳說,穿刺進『複眼人』中的女主角「阿莉思」/她內心裡的「瓦憂瓦憂」島故事之男主角「阿特烈」。即是,小說家吳明益先生筆下的另一個小說家「阿莉思」筆下再創造的「阿特烈」。這層層疊疊創造的魔幻、洋蔥式的情感關係做垂直的檢核與探視。
男主角「阿特烈」,他與遠古的南島語族似乎誕生同源。離開原鄉的「阿特烈」經過海上重重漂流、甚至生命面臨死亡撕裂,最終登陸早已現代化的臺灣,與現今臺灣文化產生了對話。這看似荒謬的安排、並與大自然產生靈性的連結,衝撞現實臺灣多元族群面臨的困境,正是本論文魔幻寫實的基礎情調。作家「阿莉思」存在的生命經驗觸碰到大量臺灣的寫實現況,而她與「阿特烈」相遇,是現代與遠古的臺灣莫名的連結,這層層疊疊的穿刺魔幻、洋蔥式的情感關係做包裹狀的檢核與探視,是筆者認為很有意思的表現方式。換句話說:此洋蔥式的裹心是-類南島語族遷徙的命題;裹心之外是-臺灣目前當代島民多元紛呈的生命狀態。依照「魔幻寫實主義」的精隨,裹心內外在魔幻與寫實之間不斷游移對話、而構成小說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