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風酒店》談成為沉積層

　　閱讀本書的過程中，起初以為是科幻故事（宛如影集《闇》中的隧道），中間以為是愛情故事（女主角返回男主角的部落經營海風酒店），結果是環境抗爭故事。當看到「太陽能板做成的塑膠向日葵戶外藝術」時，筆者噗嗤一笑，果然猜到是花蓮秀林鄉和平村的「台泥DAKA園區」。猶記兩年前，與內人騎著單車由台東往羅東，最後一晚即住宿於此。該村未位於主幹道道上（台九線），而是與其平行，故車輛多不會進村。而「台泥DAKA園區」則位於主幹道道上，近年作為路過此區之休息站。印象很深刻的是，該村主要道路為串穿整村的「克尼布路」，雖然僅有兩線道，卻感覺無比寬敞，因為少有往來車輛，與前方不遠處、台九線的車水馬龍形成強烈對比，恍如遺世獨立。水泥廠是否真的提供村民大量的工作機會，不得而知，倒是有遇到幾位剛下班的水泥廠員工，穿著制服到此消費（推薦「嘉禎水餃麵大王」）。夜晚時，從旅館即可見不遠處、閃閃發亮的水泥廠高塔，彷彿宣示著和平村就是水泥村。

　　然而，和平村並非就是水泥工廠，而是起源於在地的Truku（太魯閣族）；吳明益正是想透過本書，揭穿「台泥DAKA園區」網站上「和平村神秘巨人」的故事，揭穿藉此包裝為文創、環保、生態的虛假故事；真正Truku神話中的巨人不是鼓勵村民把山跟海賣給工廠的掮客，而是守護自然萬物，讓於此生存的生命都能夠各取所需，生生不息。本書所帶有的「哲學性」，即是在資本主義、以開發為導向的價值觀下，反思逐漸消失的、與土地永續共生的傳統智慧。

　　「巨人的所有念頭，都會在人類的各種書寫裡重現。」、「季節並不是秋天、冬天、春天、夏天這樣，像一個圈圈。」

　　吳明益筆下的巨人，宛如結構主義集體無意識的存在。或者說，在Truku的世界觀裡，世界是不斷循環的，如同尼采的「永恆回歸」；所有事情都已發生過，此生只是重複過去，藉由此生對過去的再現回憶過去。因此，死亡或消亡並不可怕，「死這件事是被挑上的，避不開的。」死亡或消亡不過是，我把自己的一部分交給巨人，巨人也把自己的一部份交給我；塵歸塵，土歸土，從自然而來，再返還自然。

　　「自己也只是祂意志的容器，人要做的只是實現祂的意願。」、「山跟動物都是Utux（祖靈）給的，不是政府。」

　　Truku活在一個Utux Baraw（上帝）跟Utux Rudan（祖靈）並存的世界；傳道者透過詮釋，將兩者合而為一，即宣稱Utux Baraw（上帝）是最早的Utux Rudan（祖靈）。雖不一定所有Truku都被說服，卻讓西方的基督教有機會傳入台灣並在地化。Truku遵守Gaya（祖訓、習俗、禁忌），而Gaya又與Utux息息相關；自然與人們是共生的，各取所需的。如同書中提到的分享概念：「數學不用超過二十啊，超過二十表示你得到的太多了，太多就要分享。如果你不會也不懂分享，就不適合部落。」Truku不需要高深的數學，而僅需要看得到、用得到的數學（10根手指＋10根腳趾？）；一種生活的、與人產生關係的數學。此亦反映在Truku的金錢觀；當水泥廠發放搬遷補助時，多數族人此生從未有過那麼多現金在手，又不懂得將錢存數銀行，便隨意揮霍，如：買車、買小東西用大鈔還不用找，結果車沒什麼機會開，只好每天早上開十幾公里去吃早餐，錢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花光了。

　　Truku原先與自然是非常緊密的，其生活跟褲袋一樣寬寬鬆鬆，隨著四季作息。如今，卻因為水泥場的開發，一方面讓Truku住在不會呼吸的水泥住宅裡。另一方面水泥廠看似增加工作機會，卻是增加更勞累的工作，而不再有空閒、不再與自然產生關係。

　　「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Truku，不就跟一頭山豬沒有兩樣？」

　　Truku信奉萬物有靈論；萬物都是活的、都有生命。然而，一切都有道理，卻不能只用道理解釋；人類透過智性、語言、概念所掌握的道理已不是道理，因爲真正的道理是活出來的，而不是解釋出來的。Truku的哲學人類學；即人之所以為人在於「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惟有透過認識歷史、傳統及與萬物的關係，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知道自己不同於禽獸之處，才能不愧對Utux（祖靈），並在Gaya（祖訓、習俗、禁忌）中自在的安身立命。而「台泥DAKA園區」所創造的巨人，除了不再與自然產生關係外，並且不再有生生不息的概念；當水泥挖完，整個水泥廠撤離之時，也即是巨人的死亡之日。

　　最後，吳明益認為，「創作並不是孤立的，所有的創作者都和曾經的創作者共同形成沉積的溼地。」不只創作，人類的各種活動、文化資產、歷史甚至思想都是一棒接一棒的沉積過程，彷彿有股力量（巨人？），吸引我們去接觸她、認識她、傳承她，讓她不斷獲得生命、不斷發揚下去。然而，虛假的故事並無法與真實的故事（具歷史傳統、生生不息的故事）共同形成沉積的溼地，甚至無法成為沉積層，因為水泥廠挖完後，就離開，虛假的故事並不會隨著水泥廠持續傳播下去；虛假的故事不僅不會成為沉積層，甚至還宛如冰河般的倒過來侵蝕真實故事的沉積層。吳明益的小說，正是試圖阻止虛假故事的侵蝕，並保有真實故事的紋理與結晶，讓你我能透過閱讀，共同成為沉積層。

ps：事隔四年半，吳明益終於出了新書，得知吳明益最近出新書的臉友請按個愛心，筆者是在上月底出版後才得知此消息，身為台灣的村上春樹（我取的），出版時不是應該像村上春樹或J·K·羅琳一樣，讓書迷午夜前即排隊搶購？結果吳明益出新書卻彷彿船過水無痕......，還是書迷就是最好的宣傳（？）

筆者前年於花蓮和平村住宿，旅館窗外遠眺水泥廠一景

2023/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