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恐怖片的人都知道:一旦怪物或鬼怪具象現形時,一切就開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了。因為好的恐怖故事都是呼喚人心裡面隱藏的恐懼,而史蒂芬金的故事之所以能夠幾十年不墜,是因為他小說中的日常元素夠多,多到你以為剛才做了一場過分真實的夢,而外界世界還正常如昔地恍惚。
而在你以為如常之際,躲在其中的變數就會一把抓住你,被拉去了同伴明明近在眼前,對你卻遠在天邊的世界。
近年跟史蒂芬金致敬的作品,如《怪奇物語》、《闇黑電話》都具有這類特質,在亮晃晃的日常中,只有某個人被拉進類「黑夜」裡。你甚至無法定義被拉進去的空間是什麼,定義了或太明白了就沒意思了,因為恐懼是千面人。
而在群體裡的形同「消失」,就如同我們現在很流行說的所謂「社會性的消失」,可以發生在極權國家的思想犯身上,同時也可以發生在我們日常習慣的「社群」裡,「消失」是這麼易如反掌的概念。而史蒂芬金在多年前就在耕耘這樣明明存在的「消失」──為何你明明存在,卻感覺消失了呢?
*青春期的自我迷失:《魔女嘉莉》《站在我這邊》《玉米田的孩子》
這感覺常發生在我們青春期,青春期對於自己能否合群總是焦慮,而真迎合群體時,自己又如同鞋裡進沙似地感覺不適,這樣的兩難存在我們每個人心底。而史蒂芬金讓我們看到青少年中的「異類」是如何掙扎又必須堅強地長大。
《魔女嘉莉》是金老的太太把原稿從垃圾桶裡撿出來,要她當時有些落魄的老公完成的。之所以難改編成電影──1976 年的第一版成功了,2013 年的版本卻全然失去原味──是因為異類是非常難詮釋的,你要有一個不合乎公約數的「樣貌」,同時呼應身體的恥感並以其呈現社會視線的霸凌。
是的,社會一直火眼金睛看著少女的身體,即使它只關注其中幾個,也使得其他女生感到自己被群化般被約束管理,於是少女的「群像」,讓少女在成長期有著特別的焦慮。而嘉莉這個畏縮、不符合群眾認知的樣板美貌、甚至將母親對身體的恥感延續的女孩,成了共同女生的「代罪羊」。史蒂芬金是最早也最強烈地批判社會赤裸裸視線的作家,無論是霸凌嘉莉的女同學還是嘉莉她媽,都是群體的守衛與貞潔擁戴者,彷彿少女的身體是社會的,她們提前效忠與背叛,而「嘉莉」則因為離群,成為弱勢者的祭品。
這樣的社會批判作品,2013 年的版本卻當成 YA 電影去拍,去了脈絡與深度,成為一個甚至不太娛樂的不知所謂。
而《站在我這邊》是改編自史蒂芬金《四季》中的〈屍體〉,展開旅程的四個小孩是社會邊緣家庭的孩子,他們的成長之旅發生在夏天。這部片成功地拍出邊緣家庭孩子的恐懼與漂流感(即使失蹤了也沒人在意),之後旅程結束,友誼小隊也面臨破裂,「脫隊」是為求生,無論是去大城市還是去混幫。
所以那夏天的一時限定,有著惘然與悵然。這部電影以夏天帶出了僅此一次的告別,既濃烈又漠然,彷彿蒼生是芻狗的樣子呈現在少年的表情上,那過分的早熟,讓貧窮寫進靈魂與拍進靈魂裡。金老的改編作品演員很重要,因他們多少是破碎與邊緣的。這是金老的半自傳作品,早慧又早逝的演員瑞凡菲尼克斯演著他的好夥伴。
我記得史帝芬金在〈屍體〉中,是這樣寫著他與夥伴的感情:那時他拼命幫夥伴補習,「他說我總覺得如果他也鬆手沉下去了,我也無法離開那裡了。」經濟邊緣的孩子說友誼也是奢侈的。
而《玉米田的孩子》的影視改編實在不怎麼樣。但當孩子集體模仿大人時,畫面竟如同邪教的入魔感,讓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讀來與看來怵目驚心,反思大人的確將政治與經濟當邪教在信了。
史蒂芬金就是這樣披著娛樂的大衣,用著關鍵的幾幕書寫(他的文字充滿畫面感),讓我們看到恐懼的根本不是鬼,是我們集體根本不知道在恐懼什麼,尤其是人類聚在一起時,意圖群化的壓力,讓恐懼無所不在。
社會心理混著恐怖小說,這也是大家都想拍史蒂芬金但很難拍好的原因。很多人拍不出他人生中藏鬼的部分,如《牠》也是一個邊鄉城鎮的故事,大人跟著城鎮一起廢了,被群體給忘記似的,孩子們必須逃離這被形同被「遺忘」的地方。
畢竟存在與消失是這麼比鄰啊。
*大人的存在感虛無與沉沉:《鬼店》《1408》《刺激1995》
如果當過中年人五年以上,大概知道身心是充不飽的鋰電池,你還是得趕路上游,但與你意志相反的是你好像拖了尾大不掉的影子,且愈感到影子的吃水度。也可能是你社會面具戴得太緊,也可能夢想不如預期,也可能有各種可能。
《鬼店》經典在於它裡面有鬼,但都不及傑克的心意與心魔恐怖。那種密閉式的回憶攻擊,以及與自我認知相左的迷宮,都讓鬼店鬼影幢幢。在此片出現前,沒有人會想到有人會這樣拍回憶(即使傑出如希區考克當初也沒拍到這程度)。早已失去彈性的地毯、偌大的夏日榮景塞入冬日旅館的記憶、迷宮似的庭院、地毯花紋的哪裡也去不了,加上雙胞胎的意象、血色電梯、陳屍房間的鏡子、晚上突然人聲鼎沸的酒吧,如此豐富的意象,將中年人無法面對的自我攻擊與自我懷疑一擁而上。
寂寞的日常之輕化為美景酒店的孤立處境,誰也無法抵擋自身被社會原子化的反擊。這一回憶回返,讓傑克的精神連一片雪花都千斤重。
這改編得太好,好到讓金老火大,因為他小說寫出的家暴的童年被蓋過去,成為導演庫柏力克對傑克夫婦的精神側寫,讓美景飯店凌駕於傑克,形同回憶壓倒了主人最後一點意志。
恐怖片的精神側寫直通潛意識,意象太美又太盛放,也因兩個中年人各自創作,使得《鬼店》成為經典,成為無法取代的中年危機範本。
至於《1408》那形同被忘記的房間,那明明在豪華旅館中卻被閒置的「昨日」,也是將貿然闖入的主角困在昨日更遠的地方,不要打開自己內心的黑洞,那個房間只是讓你知道你內在的黑洞有多深。
《刺激1995》溫柔又殘酷,在階級高處摔落的中年人,卻如棋子無足輕重,最後他以棋盤的遊戲規則,進行無血殺戮。階級原本就是不見血的殺戮,階級也必須爬過屎洞才能迎向所謂「自由」。這故事說明階級的無所不在,用掩人耳目地爬,用去名改姓的偷天換日才可能做到「自由」。
《迷霧》太難拍,所以幾個版本都只是差強人意,因怪物一現形就沒意思了。人其實永遠不知道自己在害怕或將害怕什麼,所以超市的內亂與外界的大霧是我們所處的時局與世界,問每個超市中的人害怕的是什麼,每個人答案都不一樣,但都是一片迷霧。如緊張大師希區考克所說的:
「恐懼並不那麼難理解。說到底,我們小時候不都會害怕嗎? 自從小紅帽面對大壞狼之後,什麼都沒變。今天讓我們害怕的,跟昨天讓我們害怕的事情完全一樣。它只是一隻不同的狼。這種恐懼情結根源於每個個體。」
於是史蒂芬金筆下的正常午後、尋常小鎮,都在告訴你,所謂的「正常」都是你我隱藏了什麼,而他即將戳出來、勾出來、逗弄出來,讓你以為正常的,別人也看到的,卻獨獨對你「變臉」。
在一個和風煦煦、遠方有烤肉香,剛剛才與朋友道別的夏日午後。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