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3|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我的寵物

小時候住在鄉下,自家養著雞鴨,一方池塘裡還放了魚,偶有水鳥悠遊其中。院子裡有幾隻雞是我從小養大的,總覺得牠們一下子就褪去嫩黃絨毛,變成一隻隻雄赳赳、色彩斑斕的放山雞,性子很野,晚上睡覺都在門旁的芭樂樹上。
但牠們到底是有些馴化了,聽見我拿玉米飼料出來,嘴裡發出「咕咕咕——」的聲音時,還是會立刻撒著腳丫子一路狂奔,超車甩尾,到我面前等待美食降肉。這些雞的花色都不一樣,有的間雜黃點,有的翅膀尾翼處露出一點潔白似雪的羽毛。我最喜歡的一隻母雞,取名叫「小金金」,牠的全身黑得發亮,沒有一絲雜色,僅在脖頸繞了一圈白點點,像圍巾似的,好看極了。牠的個性特別乖巧,聽見我的腳步聲,就會蹲下身子,讓我輕撫牠的脖頸,瞇著眼睛,彷彿知道那是牠最美的地方。
不過,鄉下的雞,哪有這麼好命的。在母親眼裡,牠們全都是糧食。
哪怕我再三求情,也不過讓牠們得到一兩年的自由時光。某天下午放學回家,我最親愛的母雞——「小金金」——已成了桌上閉著眼的老母雞湯。母親一邊勸食一邊嫌棄:「養太久,這肉都老了!怎麼吃!」
除了歇斯底里地抗拒那碗雞湯,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小孩子,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記得當時很無力、很悲痛的心情。我後來再也不養雞了,因為不管是什麼雞,統統都是糧食。
只是,當我養的鴿子再一次變成燉鴿子湯和焦阿巴,當我養的流浪貓一次次被捕捉丟棄⋯⋯我已經沒了眼淚,只能冷漠地看著一切發生,試著讓自己硬起心腸不再親近小動物。
後來,高中的我讀到了鍾理和的〈草坡上〉,那似曾相識的場景再次浮現在我眼前:
飯桌上,那隻被犧牲了的母雞頭在一隻大碗裡浮出湯面,眼睛半閉,好像在諦聽牠的兒女們是否都無恙,睡得安好。
可是這回,我仔細品味著文章中妻子的心境。她負責餵食這些雞,她亦有幼兒要照顧,埋鍋造飯、哄抱餵奶,怕母雞「餓瘦了可惜嘛」所以提早宰了的背後,不過是希望家人能多吃點營養的食物。看著餘下惶惶不安、失怙無依的小雞仔,她抱著自己的孩子,心裡也後悔了。所幸他們還有機會彌補,小雞仔在他們悉心照料下成長茁壯了,在草坡上自由奔跑。
草坡上有六隻雞兒躺在陽光下休息,牠們伸直了腿,拿嘴去梳刷翅膀。這是大雞常有的動作。牠們已經羽毛豐滿了。在牠們那光潔豐美的羽毛之下,那已經成熟的生命在搏動,它具有了打開重重阻礙的力量和意志。
那是美麗的,嚴肅的。
「你看,多美!」妻微笑著說著:「毛都長齊了!」
她笑得很優美,眼睛良善而純潔,流露著人類靈魂的莊嚴崇美。
他們感到如釋重負,小雞、小兒、還有他們自己,都感受到了生命的蓬勃朝氣。最令我訝異的是文中的妻子,在這一刻不再將草坡上的雞當作糧食一般看待,而是由衷地欣賞牠們的美麗,而她自己的面容,也因為對生命的讚嘆與尊重,變得莊嚴崇美。
在我的寵物雞被宰殺時,我曾憤恨為何母親只重視自己的利益,為了守護自己的一口糧食,視生命如草芥,萬物皆芻狗,那是一個小小心靈無法理解的事。但透過這樣一篇文章,長大後的我竟隱隱約約能夠體諒當時選擇殺雞的母親⋯⋯,母親不見得沒有悲憫慈愛之心,只是在當下權衡利弊,做了一個她覺得對全家人而言最好的選擇。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至今想來仍歷歷在目。從小到大,寫過不少次「我的寵物」之類的題目,那些蟲魚鳥狗,親暱悠哉,全是假的。唯有此處,能讓我寫出這樣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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