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張雅雲
過年烤了一隻土雞。因為是熟識的部落農養的,餐桌上自然和家人聊起這奧萬大楓紅雞的身家背景和飼養歷程。結果小二的侄兒覺得烤雞太好吃、雞油馬鈴薯更是超美味,這年節期間就一直追問土雞大小事,例如:「雞爪和書上的恐龍爪很像,雞真的是恐龍的後代嗎?」、「以前的人是怎麼殺雞的?」、「真的是用菜刀把雞脖子裡的氣管切斷嗎?」,「那~~阿祖會殺雞嗎?阿嬤會殺雞嗎?姑姑會殺雞嗎?」
當小孩啟動「為什麼」,就是大人燒腦的時刻。為了轉移小孩注意力和提問,於是讓小朋友看農友在line上的小雞照,以及日常隨拍的土雞短片。哪知這一看,小孩對雞的興趣更濃了。姑姑真是悔不當初,雖然小朋友的提問很有趣,但當他一直追追追問下去時……,姑姑都想要哭哭了。
姑侄的咕雞聊天室
侄兒滿心期待問:「小雞太可愛了,姑姑我可以養小雞嗎?」
姑姑回:「小雞是生命,養雞是一件很慎重的事。你得經過爸爸媽媽同意。」
小孩不放棄又說:「爸爸養了19隻鳥,我應該也可以把雞養在籠子裡。」
試著向侄兒解釋:「部落的土雞都是養在開放空間,白天可以戶外趴趴跑,晚上睡樹上或是回雞舍的棲架。公寓房子,基本上不適合養雞的空間。」
為了打消小孩養雞的念頭,秀出農友傳來山下零度植物結霜照、雞舍得用滷素燈幫雛雞保溫的照片;想藉此說服他養雞很辛苦,一般人還是吃烤雞、喝雞湯就好……。不過,小孩的好奇心一旦被挑起,他將成為超主動探知的好奇寶寶,沒有什麼能阻擋他們的。找到機會,侄兒竟然用我的手機透過line,以錄音方式向土雞農友提問~~
「請問土雞媽媽,雞要怎麼養?」
「土雞女超人,你今天好嗎?山上今天幾度,淡水早上12度,我穿了四件衣服。」
而農友也會回:「瑞恩你好,我是土雞媽媽。山上很冷,只有5、6度。土雞今天也很好,公雞早上叫得很吵很大聲。」
這個鼠年我們卻是熱切談雞。有除夕夜,剁雞的人體實驗,還有初二姊姊回娘家的烤雞餐,加上2019年辦了不少土雞相關活動;赫然發現一年之間,不知不覺進行了一場有趣的土雞對話和生活演練。原來認識一項農產,熟悉一種食材,到做出一道料理,這過程需要時間蘊釀,才會有料理的手感和食物真滋味。
▲2019年初和友人聯手舉辦「雞酒趴」,結合台灣本土水果的自然酒和部落土雞。
拼貼年節時的土雞印象
一年之中,深刻面對一隻雞,就屬過年。
因為祭神拜祖的需求,雄糾糾的公雞勢必不可少。娘是海派的,為了讓神明和祖先吃個開心,每年都向熟識的雞販訂一隻又帥又肥美的大公雞。這公雞通常都有3公斤的份量(屠體重)。因為娘也來到七十多歲了,這剁雞的任務,某一年就默默巧妙移交給我。當時她只是輕輕帶過說:「廚房那公雞去剁一剁,待會拜祖先要用。」
接下來每年除夕夜下午,廚房就上演在砧板上,大公雞和我的對決:大菜刀、料理剪、不快不狠不準的落刀,刀光剪影。那當下,雞腿骨彷彿都灌了鉛,怎麼剁都不斷;邊剁邊滑的雞肉塊,不時飛噴的小碎骨和碎肉塊;一直滑手的刀柄,即便手握菜刀。這場人雞對峙,敗陣的都是我。盤中那半瞇眼的公雞,彷彿訕笑著狼狽的我:「你看吧,要吃我可不是那麼容易」。
剁雞真的很難,於是抱怨媽媽為什麼要買那麼大的雞。但這每年得進行一次的儀式,還是得找到解決的方法。於是請教應該可能會剁雞的同輩朋友:「到底要怎麼剁雞?」結果友人笑回:「為什麼要剁雞呢?全雞去拜祖先就好啦。現在炸雞塊都可以拜祖先了,你還剁什麼雞!」不禁納悶,到底拜祖先的雞,要不要剁呢?
▲吃土雞是一場社會運動,從食連結起不同人員的相識和分享。
印象中,小時候阿嬤拜拜,祭神的三牲:雞豬魚,都屬條狀或完整一隻。待拜神後要拜祖先時,需要把全雞剁塊、豬肉也得切片。阿嬤曾說:「祖先要吃的,當然要切呀!」想想也是,桌上除了貢品外,還有碗和筷子,應該是要請袓先夾到碗裡食用。
不過剁雞這門手藝,也隨時代轉動而消失。當家中不養雞、不殺雞,這些面對食物應具備的處理知識、功夫、手藝,也就失去了家戶中的傳人。曾在社大上課的場合詢問:「在座有人會殺雞嗎?」現場學員有三十初頭到八十多歲的奶奶,當然沒有一個人會殺雞。再問:「有人看過殺雞嗎?殺雞前有什麼儀式,或是會唸些什麼樣的話嗎?」
八十多歲的外省奶奶說她家會唸:「雞呀~雞呀~休怪我,化作餐桌好料理。」我則分享,小時候阿嬤在雞脖子落下那一刀時,會先唸:「做雞做鳥無了時,出世有錢人ㄟ子兒。」這是用台語唸的,代表這世當雞鴨等家禽,命運不在自己手中;願牠下輩子投胎好人家,做有錢人家的好兒女。在一旁扶著碗公接雞血的我們,不能多問阿嬤唸什麼。長大後想起這一段,這當中有著農業社會對食物、生命的尊重和珍惜。
談起殺雞的話題,和小侄兒說以前家戶自製的豬血糕,其實是雞血糕居多。因為殺一頭雞,比殺一頭豬來得容易。「雞血糕」利用殺雞滴出來的血,拌上糯米加點鹽調味蒸熟。小侄兒聽了大驚:「什麼!豬血糕不是只有糯米,而且有雞血或豬血。」當家戶不再出現宰殺生物、製作食物的場景,下一代的孩子,對於有動物犧牲生命、成就人類生命的事實,也就無感。
▲金門雞以往是金門人家家戶戶的後院雞。剁雞則是一門手藝,金門島上的大廚自家廚房就是料理場。
速食社會,被消逝的食物生產風景
現代社會的食物浪費,某部份也是源自於處理原食材的場景逐漸消失。當食物,只涉及金錢即可換取,就不會再有食物的風景,不會再有人類為了食、而應投入的心力和時間;如此一來,試想一個人內心如何會有「生命成就生命」的理解和珍惜!
「食」這字,是由「人」和「良」組合而成。食,就是讓人變好。所以自己認為有面對處理食物、生命的能力,才會讓我們更慎重看待食物生產、生命倫理和農業價值。
當侄兒說:「姑姑,小雞好可愛,我們吃掉他們好殘忍。」我試著告訴他,保育類的動物,會因人類貪食而消失;但經濟動物,則會因為人類不食用,而無法繁衍下去。
台灣土雞,因為飼養期長(至少4個月起)、又體型小一些,養台灣土雞相對得花更多的時間、人力和金錢。於是商人選擇養約35天就可屠宰的外來種白肉雞,或是養3個月即可販售的仿土雞(本土外來混血的土雞,飼養期三個月,體型比台灣土雞大、換肉率比較好),因而各地原生土雞品種,就慢慢消失。
曲冰部落的農友,不想過度破壞環境、大量開墾坡地種高麗菜,於是在紅肉李果樹下養少量的土雞。這雞是來自中興大學動物科學系育種的品系,雖然體型較商業仿土雞小一些,但活動力好、抗病力強,能夠適應部落環境。加上部落土雞可以自然奔跑、曬太陽、玩沙浴、啄小蟲……當然是自然放養的土雞,和關在一間大房子養了幾千隻的白肉雞,是完全不一樣的。小孩子似懂非懂,但對於好好吃雞肉、不要浪費、並發自內心感謝土雞和農家是認同的。
▲因中興大學動科系持續三十多年的土雞保種、育種工作,近幾年學校也部落合作,將校內育種的土雞送回部落飼養共創山村經濟新可能。
年節期間,除了母親大人的超大公雞,自己也料理了一隻奧萬大楓紅烤雞;由於去年前前後後烤了六隻奧萬大楓紅雞,對於如何烤好一隻雞、善用全雞,也算小有心得。公雞和母雞在料理上,還是功能有別。母雞皮下脂肪豐富,個人認為適合烤雞和白切;土公雞肉質結實,燉湯是好選擇。拜拜講究排場,所以有的人會選公雞。也有人會問:「我不會剁雞,如果要燉湯,是不是買剁塊的雞比較好呢?」經本人實驗,全雞燉湯,湯汁鮮美程度勝出剁塊雞。所以後來都建議朋友,全雞燉湯把雞燉到透徹;此時不需要剁雞分解,只要一把好的料理剪,即可簡單分剪一雞。目前中興大學提供部落飼養的中興紅羽1982,公雞屠體約1.8~2公斤、母雞是1.6~1.8公斤。這大小剛好適合現在小家庭的份量。以往商人覺得太小的土雞,說不定有了新契機。
▲曲冰部落農友飼養的奧萬大楓紅雞,在果樹下自然放養。
料理猶如一場行巫
自從領略出烤雞的心法之後,從備料醃雞、烤箱火候、搭配烤雞的配料,到烤出一大盤的雞油該如何處理……,這些對自己來說都不是問題了。而烤雞,成為我的宴客必備菜單;不管雞肉、雞頭、雞爪、雞屁股、惱人的黃澄澄雞油,都可以輕鬆應對。
每到要做烤雞料理,先將全雞由冷藏解凍一天。待晚上再將解凍的雞取出,清水微沖洗乾淨;把頭、雞爪和雞屁股,用料理剪掉去除;通常雞屁股會有一大串黃色油脂,也要一併取下。調好醃料:我喜歡只用鹽、白胡椒粉和米酒。鹽和胡椒粉比例是2:1,重量是雞重的百分之一。如去頭腳的雞,重1600克,那鹽、胡椒就取16克;鹽約10克、胡椒約6克。至於米酒,是取可讓鹽與胡椒均勻混合的份量。
醃漬小皿裡,倒入來自布袋洲南鹽場的日曬鹽,再加上一些斯里蘭卡公平貿易小農的白胡椒粉,再輕輕注入宜蘭小農的米酒。簡單的醃漬料,自然散發迷人香氣。徒手把醃料抹在土雞身上,每一吋的雞皮,一一輕輕按摩;要讓烤雞好吃,還要把指頭伸入雞皮和肉的交接薄膜處,一併按摩,讓雞的裡面的肉質一樣有味。
和雞的按摩溝通完成,再放回密封袋冷藏,等待醃料入味(約8小時)。最後要送入烤箱時,可在雞腹放些香料提味;幾根迷迭香、青蔥,或是檸檬一顆均可。烤箱預熱10分鐘之後,把醃好刷過油的土雞,送入烤箱。先烤40分後,取出烤盤中把滴出來的油重新刷回土雞身上。在烤盤底舖些洋蔥、菇類、根莖料增添甜味(順便吸附雞油),續烤30~40分。接下來就是等待的時間了。
黃澄澄一串的雞脂肪,經過烤箱溫度的粹練,幻化為香噴噴的雞油。雞油淋在熱呼呼冒煙的白飯,撒些柴魚片、再淋上一點醬油。熱氣、油脂和醬香交乘,柴魚片彷彿在飯上跳起舞來,也帶出一碗樸實有味的原食雞油飯。或者把馬鈴薯先蒸過,再放入烤盤和全雞一起烘烤;雞油和馬鈴薯的交融,又創造了另一種鬆軟美味。烤雞取下的雞骨架千萬別浪費,加些胡蘿蔔、馬鈴薯和甘藍菜,煮成蔬菜湯。因為是烤過的雞骨,燉煮出來的湯品,少了油脂、多了食材層次風味;即便是蔬菜湯,自有一種簡單豐厚的滿足。至於那雞頭和雞爪,加入蘿蔔湯裡慢慢燉煮,蘿蔔湯變得更滑順有味。全雞利用,好食材完全不浪費。
最原味的配方,最能烹出食物的真滋味。有好食材,沒有高超廚藝,也是可以上菜。因為烤了一隻土雞,剛好是被吃光的土雞,這個年我馬上升格「偽.厲害大廚」。
做料理猶如行巫一般。《說文》一書云「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當料理人在意這食物、也在意一起共食的人,握在手中的食材,都成了祝福的元素。食材,在廚房愉悅跳舞唱歌;而料理人,成了儀式的行巫者,把食物化為充滿心意的料理,以食為人祝福、從心感謝生命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