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慄害怕到全然接受,我所飼養的雞就像容易受到驚嚇但又有點好心的大嬸。
家雞與白鷺鷥在野外的偶遇,尚且是近似物種在爭食上的狹路相逢,那麼鳥類與哺乳動物在自然界中,是否有締結合作的案例?在鄉野,我們會見到黃頭鷺圍繞在水牛身旁,伺機捕食牛隻吃草時驚動的叢間飛蟲,偶爾也直接停棲在牛背上,啄食除去水牛體表上的寄生蟲,在非洲大草原,甚至還有牛椋鳥會直接鑽入水牛的鼻孔與耳朵裡吃蟲。
在《動物的內心生活》一書中,作者提及野外烏鴉特別喜歡與狼群一同生活,每當有灰熊這類大型動物出沒,機敏的烏鴉總能在第一時間緊急通知狼群,而狼群酬謝烏鴉的方式,便是在取得獵物之際,默許這些小傢伙一同分食。於是我們能見到龐然的四腳動物與鳥類之間的跨物種友誼,即便牠們之間存著「掠食者」與「獵物」的敏感身分,也絲毫不影響牠們互利共生的模式。
2018年7月,民眾在花蓮玉里南安瀑布一帶發現了與母熊失散的幼年黑熊,由於母熊遲遲未領回小孩,考量小熊在野外難以存活,台灣黑熊保育協會於是著手進行小熊的照顧與野放訓練計畫。在研究進行至小黑熊「捕食活體」的練習階段,研究人員在野放場放置了首隻母雞,想不到下放沒多久母雞就不見蹤影逃跑了,改放第二隻,小黑熊這回沒有錯過獵物,順利完成獵食,期間也成功處理蜂窩、獵捕小山豬等動物。想不到數週過去,那隻最早下放的母雞突然現身野放場,研究人員先是驚訝於「這隻雞還活著!」緊接在後更令人驚嘆的是,已獵食過數隻活雞的小熊,唯獨放過了這隻劫後餘生的雞,往後的日子,倖存的母雞便以「熊麻雞」的姿態出沒在小熊左右,亦步亦趨地撿拾小熊掉落的食餘,一場掠食者與獵物的友誼就這樣上演了一段時日。
或許是尚未真正野放的小熊在食源充裕的前提下,並沒有迫切吃掉這隻母雞的動機,而母雞從初期的試探,在戰與逃、在驚飛距離的拿捏衡量之間,一次次度量出小熊對自己的威脅程度以及兩者間的安全距離,才演變成眼前像是卡通與繪本的雞與熊故事系列。
就在同年的冬季,我的雞舍也正巧上演了「雞與貓」短篇卡通。
某日側院雞舍突然傳來雞隻驚恐連連的尖叫聲,我前去察看,混亂之中夾雜了一隻剛出生的小黑貓,牠的身型只有人類巴掌大,瞳孔未轉色,虹膜呈現混濁不透光的灰藍色調,那是不到三週齡的雛貓獨有之特徵。對於雞隻一片慌亂大驚小怪,小貓顯得無奈且無辜。
不知為何被母貓遺棄,牠在氣溫驟降的時節跑來找雞。我的雞飼養了半年多,體型已達成雞,卻極度懼怕眼前這隻身型比自己小至數倍的幼貓,只要小貓跑去雞舍後方,雞群就連跑帶飛地擠挨在前方發抖;當小貓再走往前方,牠們又整團鑽入雞舍避難。整個過程的好笑在於,小貓完全不明白自己擁有如何嚇人的能力,牠不知道別人有多怕牠。
就這樣僵持了一週。這段日子我在屋內寫作,不時被尖叫與拍翅聲攪擾得心神不寧,我氣那隻貓,怨懟牠讓我無以專心,原本打定主意絕不心軟,卻仍在雨夜到超商買了貓飼料。一旦破戒餵食後,這下貓就真的不走了,與六隻公雞、母雞前後磨合了十來天,雞逐漸接受了貓的存在。當我將碎米煮熟拌些米糠,雞群照常吃食,只是身旁多了個小跟班,就像多雙筷子多個人吃飯那樣不礙事;而當我無暇蒸飯,早上餵的是乾硬碎米,無法生吃米粒的小貓就無奈地蹲踞一旁,冷冷望著雞群埋首啄食。白天牠在雞舍圍欄之間穿梭自如,偶爾與雞待在一塊、偶爾鑽到柵欄外曬太陽或盯著飛蟲作勢獵捕,入夜後則由破窗鑽入隔壁老屋,獨自在空屋過夜。
令人備感溫馨的是,某日傍晚我持手電筒往雞舍探看,小貓竟夾雜在幾隻縮頸入睡的蓬鬆胖雞之間,大抵是氣溫驟降,老屋過於寂寥,貓也在黃昏之際、在雞群一一跳上棲架的時刻,逕自成為牠們的一份子。
可是貓咪身上終究還帶著夜行動物的底子,和一群出了名早睡早起的雞同棲生活,傍晚時段就得入眠,對貓來說還是早了些。因此晚上五點,當雞貓紛紛就位排睡,晚間七點我在廚房炒菜,小貓聞見香氣又從雞舍跳下來,從後院紗門盯著我喵喵討食。又或者夜深人靜時,我聽見後陽台傳來喀喀作響的咬食聲,原來小貓已學會狩獵,口裡嚼著清脆蚱蜢,碎裂的蟲翅蟲腳散落一地。
從戰慄害怕到全然接受,我所飼養的雞就像容易受到驚嚇但又有點好心的大嬸。
牠們可以為了搶食狠啄同伴的頸羽或雞冠,但這段日子以來,我一次也沒見過雞曾出現任何欺壓小貓的情事,牠們對小貓而言就像是一位高壯的、有點粗心的暖男或暖姨,體溫偏高,適宜取暖;莽撞的時候會不小心踩過牠小小軟軟的身軀,但牠們真的不是故意的,純粹只是善良貪吃又魯莽。
新書發表會時間:3月8日(日)下午3點
地點:水牛書店(台北市大安區瑞安街222巷2號1樓)
主講:李盈瑩(本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