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12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單身女子選物店之4:帆船燭台

才晴朗了兩天,東北季風又再度讓宜蘭陷入濕涼。久居宜蘭的人都知道,只有在真正進入夏季以後,宜蘭才能真的擺脫自入冬以來的陰冷潮濕。這種氣候型態,也是我當初猶豫要不要返鄉工作的原因之一。
我從小就有很嚴重的過敏性鼻炎,爸媽只要一聽說什麼方式有效,無論是西醫、中醫或是民俗療法,都會想辦法讓我試一試,但是沒一個管用。
記得高中時有一次過敏在清晨發作,我不得不在五點多起來擤鼻涕,擤個不停。我坐在床上一邊擤著鼻涕、一邊看著窗外的朝陽緩緩升起,暖橘色的光芒透過紗窗落在我的身上,我好睏好睏但根本沒辦法睡,最後乾脆起床刷牙洗臉直接去上學。
每當想起這個回憶,我都會看見自己坐在床上面向窗外擤鼻涕的背影,擤過的球狀面紙在手邊堆得像金字塔一樣高。如果要給這樣的背影一個正面表情,以現在的流行用語來說肯定就是厭世了。
原本以為這輩子都無法擺脫過敏,沒想到離開宜蘭到台北念書、生活之後,過敏就很少再發作了。只有在季節轉換、吹風受涼,或是回宜蘭超過三天才有可能再犯。但老媽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她認為宜蘭的空氣品質很好,怎麼可能回來才過敏?但幸好現在的體質和小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偶發的過敏只要吞顆感冒藥就能解決。
下午的濕冷讓我有種快要發作的預感,我趕緊上樓拿起放在沙發上的披毯,打算裹著它繼續寫稿。就在我走下樓梯的時候,我和推開大門正往室內探頭的女子四目相對。
是上次那個因為好奇而走進店裡的客人,那天也是個濕冷的雨天。當時我從她的打扮推測應該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婦,只是剛好經過基於好奇才進來看看,我沒有預期會再見到她。
「妳好,妳之前來過對嗎?」
「對,妳還記得?」
「因為妳是第一個走進店裡的客人,所以我記得。」
「我今天想要來這裡坐一坐。」
「還需要我再幫妳介紹一次空間的使用方式嗎?」
「不用,我記得,我自己來就好。對了,我叫羽婕,請問怎麼稱呼?」
「我叫沐青,沐浴的沐、青草的青。很高興認識妳。」
羽婕把中島上每一種咖啡和茶飲都拿起來細看一番,杯子、茶具和沖泡咖啡的工具也是,看起來似乎猶豫不決。後來她直接走向我的書桌,指著旁邊的書櫃問我,能不能借一本書讓她在這裡看。
樓下的書櫃只有兩類書,一類是宮部美幸的作品,包含推理小說、時代小說和奇幻小說。我看過所有宮布美幸在台灣出版的小說,但這個書架上缺了幾本,因為剛出社會時有段時間求職不順,為了省錢我儘量都在圖書館借書。雖然現在有錢可以把書買齊了,但我並沒有那樣的衝動,也不想為了蒐集而蒐集,少幾本書無損於她是我最欣賞的作家的地位。
另一類我自己歸納為飲食文學。有餐飲名人的傳記、飲膳大國的歷史、傳奇食材的風華、飲食文化的論述、名廚的回憶錄和食譜,還有以餐廳為舞台的小說、飲食倫理與生產正義的書寫等等。如果說宮部美幸的小說帶我見識了各種幽微的人性,那麼飲食文學便是讓我看見了這世界最豐盛的樣貌。
先生在越南工作的羽婕,平日要自己一個人照顧行動不便的婆婆,即便要出門辦事採買也不能離家太久。幸好每週三小姑經營的甜點店固定公休,下午會回家陪伴婆婆並接手照顧,所以到晚餐前的這段空檔,羽婕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想浪費時間去太遠的地方,所以想到了這裡,從她家散步過來只要10分鐘。
知道她想放空看些輕鬆的讀物,我向她推薦露絲・雷克爾的《天生嫩骨》,這也是帶領我進入飲食文學的啟蒙書。
露絲・雷克爾曾是紐約時報專欄的餐館評論家、美國知名雜誌《美食家》的總編輯。這本回憶錄寫的是她從小到大與母親「發霉皇后」的對抗,如何造就她成為一名廚師、一名餐館評論者的過程,內容幽默可口。雖然出版的年份久遠,但我每一次重讀還是覺得有趣且開胃,很適合想要放空放鬆的時候閱讀。
選好書之後,羽婕手沖了一杯咖啡,便坐在窗邊的位置上專心看書。我偶而會把視線從筆電移開,偷瞄她的表情。一次看到她皺起眉頭,一次嘴角輕揚,我想她應該是喜歡那本書的。之後再介紹她看伊莎貝拉・阿言德的《春膳》吧。
傍晚大約五點半,羽婕走到我的書桌旁,用雙手把書交還給我。
「謝謝妳的推薦,這本書很有趣。但我現在得回家吃飯了,我下星期三再來。」
「好,歡迎妳。回家的路上請小心。」
「我下次帶我小姑店裡賣的甜點來,我們一起吃。」
「好啊,那真是太讓人期待了。」
目送她離開之後,我的心裡浮現一股暖意,並不是因為甜點的約定,而是這裡給了羽婕一個暫時不用擔心家務的空間,也讓她對生活產生了一點小小的期待,我覺得自己好像做對了一件事。
我帶著溫暖滿足的心情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昨夜的剩飯打算煮點白粥。熬粥時,我切了一小堆青蔥準備煎蔥蛋。我家煎蔥蛋的方式,得先熱油鍋,依序下蔥白、蔥青炒軟炒香後,起鍋倒進裝了雞蛋和鹽巴的大碗,攪拌均勻再下鍋煎。
倒入青蔥蛋液後,我會用筷子在鍋裡畫圓,增加煎蛋厚實的口感。也喜歡煎到帶點焦,讓煎蛋融合蔥香與焦香;再搭配一點燙青菜和豆腐乳就可以解決我的晚餐了。
自從年過30明顯感受到新陳代謝變差,減重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之後,我的晚餐就以少量清淡為主。邁入40之後,就算想卯起來大吃也沒那個胃容量了,七、八分飽就是最舒服的狀態。
我曾經嘗試在晚餐捨棄澱粉,但後來發現實在行不通。因為我晚上會花40分鐘做瑜珈或者外出散步,若晚餐熱量太低,9點多就會肚子餓,反而容易吃進更多熱量。雖然身邊很多朋友常說這把年紀就不要再計較體重機上的數字了,但我對控制體重有執念,因為我知道自己在什麼樣的體態下有自信。
我需要這樣的自信,所以嚴格管理自己的體重,倒不是為了被人稱讚身材好或凍齡什麼的。活給別人看這件事實在太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做這樣的事了。
當我吃完最後一口煎蛋準備收拾洗碗時,店門再度被推開。一頭漂亮長髮的高中女生,肩上背著書包、手上拎著裝了自助餐便當的塑膠袋站在門口。
「請問還有營業嗎?」
我看了一眼時鐘,6點35分。想起手邊還有一些工作還沒忙完。
「有,但今天只到8點半。」
女孩一邊吃便當一邊滑手機,不時露出青春甜美的笑容,那樣的表情在濕冷的夜裡還挺療癒的。等女孩吃完便當、洗好餐具,她泡了一杯蜜香紅茶,用的是好友從波蘭帶回來送我的、色彩繽紛的波蘭陶馬克杯,杯子上有可愛的公雞圖案。
當她拿出書本準備讀書時,我把原本只開了四盞的大燈調成八盞全亮;不過因為加了3顆黃光燈泡柔和白晝光的亮度,我還是有點擔心不夠亮。我想我得多訂個桌上型檯燈才行,畢竟這家店就在女校附近,難保不會再有其他學生踏進來。
在網路上找到一款價格不會太貴,外型又能符合環境風格的檯燈之後,我想著是不是要在入店規則新增一條「高中生飲品半價」。但一想到這裡可能會因此變成K書中心,就嚇得我立刻打消了念頭。
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連續下了幾天細細綿綿的雨終於停了。我披上輕薄的外套預防受涼引發過敏,然後倒了一大杯溫熱的開水走到陽台,邊喝邊關心我的盆栽。有龜背芋、琴葉榕、觀音蓮、鐵線蕨、防蚊草、常春藤、金錢草、春羽、薄荷、迷迭香和聖誕紅,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多肉植物。
只要來到陽台看著這些植物,我的腦袋就能很自然地放空,彷彿那些生氣勃發的綠色植物可以吸光腦海裡的雜訊一樣。這些盆栽就是我的思緒清淨機。
路面上還是濕濕的,天空的雲層依然很厚而且揉雜著灰,應該還是會再下雨吧。不過能有個暫停的空檔也很好。路上的行人,不論是拉著菜車要去市場的叔伯嬸嬸、牽著手要帶孩子上學的父親母親,或是騎著腳踏車要去學校的學生,只要能暫時放下手中的雨傘,行動的時候就能從容一點、也安全一點。
把馬克杯放回茶几時,手機跳出幾條LINE的訊息,不用點開App就能看到訊息內容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確認不是什麼得立即回覆或處理的事情之後,我就先把訊息擱著,等吃過早餐、做完日常的核心訓練和保養之後,下樓再一件一件處理。
對我來說,在可以掌握的範圍內維持自己的工作步調和生活節奏,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我的個性很急,再加上曾有過管理大型專案的工作經驗,我很習慣在客戶丟出問題後儘快想辦法解決。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每個小問題都會累積成拖垮專案品質和進度的威脅。
當我開始自行接案之後,一開始也是抱持著立即回覆的心態,火速處理好客戶的需求。可是當許多案子同時進行時,我發現這種立即處理的積極態度會讓自己不自主地陷入焦慮;加上對工作品質有一定的自我要求,這兩者交互影響產生的高壓導致我自律神經失調,免疫系統也跟著變差。雖然沒有生什麼大病,卻是一整年小毛病不斷,一天到晚跑診所拿藥也讓人非常心煩。
為了調整自己的身心狀態,我知道必須先減少生活中不必要的焦慮才行。後來接到客戶的需求簡訊時,我會刻意轉身去做點別的事,例如泡杯咖啡或沖杯熱茶,或是走到陽台幫植物澆澆水,又或者只是把原本就在做的事情順順做完。
要改變既有的工作模式當然沒那麼容易,得經常自我提醒才行。但是當我有意識地轉移情境,那股想立即處理的衝動便會慢慢冷卻,然後逐漸回到接收訊息前的心理狀態。等我知道自己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我才會再一次打開訊息,確認自己清楚客戶的想法或問題之後,再開始思考怎麼回覆和處理。
其實,仔細去歸納那些來自客戶端的訊息,絕大部分都不是需要立即處理的急事;若是真的很急,早就直接打電話過來了。而自己急著回覆,除了是工作習慣,也是希望能透過積極回應給客戶一個良好的印象,獲得值得信賴的勳章。
只是後來我也覺察到,立即處理不代表一定能把事情做好。因為著急的時候,通常只能專注在一個問題點上,很少能想得周全。如果能讓心緒沉澱一下,比較能看到與問題環環相扣的細節;想清楚後不但能幫客戶解決問題,還有機會提醒客戶未來的發展和走向,並給予相關建議。
這樣的服務雖然少了一點速度卻更全面。當客戶知道你總是想得比他們更多、更遠的時候,自然也會願意給予更多的信任。而我也在這個自我修復的過程中發現,原來所謂的從容都是需要刻意練習的。
看到羽婕推開大門,我才驚覺又過了一星期。
不像前兩次穿著七分褲、長版T恤和夾腳拖就來了。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船型領的上衣,搭配長度約到小腿肚的長裙,顏色接近田裡正在努力長大的水稻。沒有鞋帶、好穿脫的白色帆布鞋帶來適度的隨興,讓造型不會顯得太正式。
跟我打過招呼後,羽婕走去廚房從櫃子裡拿出兩個小點心盤,接著從自己帶來的紙袋裡拿出兩顆可麗露分別擺上。她雙手端起其中一盤面向我,說是小姑店裡的招牌甜點,請我吃吃看。
羽婕一身清爽的造型和開朗的笑容,讓我聯想到能引發料理活力的青蔥。
可麗露漂亮的焦糖色泛著淡淡的光澤,看著就覺得脆。頂端內凹的地方被填上橘黃色的果醬,裡頭有柑橘類的果皮,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柑橘類果皮可以直接煮成果醬的。吃了一口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宜蘭特有的金柑,也就是俗稱的金棗。
我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金柑了。印象中,金柑一般都用來做蜜餞,但家裡很少買,所以也沒什麼機會吃。但我記得小時候家裡有一罐珍藏的醃漬金柑,浸漬的汁水和金柑的顏色都已經接近深咖啡色了,平時不會拿出來吃。但如果家人在冬天感冒咳嗽得厲害,阿嬤或老媽就會舀出一些汁水和金柑讓我們兌熱水喝,對舒緩咳嗽很有幫助。
我很小的時候喝過幾次,只記得酸甜帶鹹的熱金柑茶蠻好喝的,喝完身體會覺得暖和,喉嚨好像也不那麼癢了。我一直以為那是我們家的祖傳秘方,結果長大後才知道,不少宜蘭人家裡都有一罐專門用來對付冬季咳嗽的醃漬金柑。熱金柑茶根本就是蘭陽平原的冬季特調。
我和羽婕聊起這段往事,她笑著說要回家問婆婆家裡有沒有,有的話再帶來一起喝。
金柑可麗露真是好吃。脆口的外殼摻著焦香和輕微的成熟苦韻,金柑醬的酸香滲入蜂巢狀的內裡,滋味Q潤酸甜,這大概就是法國經典和宜蘭特產的美好相遇吧。忽然羨慕起羽婕有個這麼會做甜點的小姑。
收拾完點心盤,羽婕拿起展示桌上的木製燭台問我,底座上的手寫字Cefalù是什麼意思。
Cefalù是義大利文,西西里島上的一個小城鎮,常見的中文翻譯是切法盧。
好幾年前,西西里名廚客座台北知名的義大利餐廳,我有機會品嘗到大師的手藝,也因此引發對西西里島飲食文化的興趣,於是計畫到這座義大利的南方島嶼旅行。但當時我手邊的工作很滿,根本沒時間做功課和規劃行程,旅伴自告奮勇接下安排行程的任務,而切法盧便是她規劃的景點之一。
相較於西西里熱鬧的首府巴勒摩、迷人的度假山城陶爾米納,擁有美麗海岸線的切法盧顯得小巧沉靜。去的那天下午天氣炎熱,我們躲在咖啡店裡坐著看海發呆。等天氣涼爽些,我們去買最愛的Gelato邊走邊吃,一路漫步到每年夏季吸引無數遊客到訪的熱門海灘。帆船燭台就是在路上經過的藝品店買的。
木製的藍色方形燭台鏤刻著兩組圖案,一組是帆船,帆船底下還有兩條波浪;另一組圖案是海浪,非常接近日本的青海波紋。燭台同時附帶圓形玻璃燭杯,避免燭火直接和燭台接觸。
燭台的藍色漆料中揉著灰,因此帶出沉靜、不張揚的氣質,和這座城市的個性很像。我曾經在一個停電的颱風夜裡點燃蠟燭。在黑暗中,帆船和海浪透過搖曳的燭光投影在白牆上,猶如微風輕拂過風帆,領我在一片靜謐之海航行。
不過切法盧真正讓我難忘的,是那裡曾是電影《新天堂樂園》的取景地。高二那年看過這部電影後便一直愛著。大學時買了一刀未剪、長達四小時的藍光版DVD,但我不敢看,怕破壞喜愛它的心情。
在當時蒐集的許多電影原聲帶中,《新天堂樂園》也是我的最愛。每次只要聽到電影的主旋律,我都會暫停所有的動作,用全身的注意力去感受那樂曲裡豐滿的情緒張力和生命。
後來《新天堂樂園》的修復版本在台北的電影院重新上映,我刻意挑了人少的週末早場去看。要進場前,多少還是有點擔心會不會看完後發現還是第一印象最美。可我怎麼也沒想到,電影開場主旋律一下我便激動落淚,那一刻也讓我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原本想把燭台送給羽婕當成金柑可麗露的回禮,但她堅持付錢。
「我還想多帶一些好吃的甜點來跟妳分享,難不成妳要把整桌的東西都送我?」
「可是我沒有什麼好回報妳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妳不是有借我書嗎?這幫我省了不少買書的錢。」
這麽說好像也對,所以我也就不再堅持了。
羽婕問我今天能不能坐在角落那張檸檬黃的沙發上看書?我告訴她今天特別適合坐那。
西西里島盛產黃檸檬,到處都能見到結實累累的檸檬樹,店頭也常有整籃或成串的黃檸檬待售。回到台灣後,只要看到這種水果就會讓我懷念起西西里島的風光,所以在挑選單人沙發時,一看到檸檬黃的選項就決定是它了。
我還刻意選了綠色腳墊來呈現檸檬帶葉的意象,這樣就能在空間裡營造出一個看似活潑,實則充滿個人旅行回憶的角落。而這樣的場域,正適合閱讀飲食文學和擁有帆船燭台的羽婕。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