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轉譯團】黃震南:他們最好的,也最糟的出道舞臺:《文藝臺灣》第六卷第三號(下)

    意圖鼓舞軍民一體的「皇民文學」作品,成為屈從日本殖民的的證據。(藏品/趙天儀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意圖鼓舞軍民一體的「皇民文學」作品,成為屈從日本殖民的的證據。(藏品/趙天儀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出道即巔峰,之後命運卻開了一個玩笑】
    過沒多久,二戰結束日本戰敗。意圖鼓舞軍民一體的「皇民文學」作品,成為屈從日本殖民的的證據。創作〈道〉的陳火泉,即使苦學中文,發表一系列的散文而受到文壇矚目,但成為散文大家的他,直到晚年,都必須不斷澄清一件事情——〈道〉不是一篇皇民文學作品。

    命運開了一個大玩笑。日本戰敗了,日本人陸續返日,而所謂「皇民文學」,成為無氣節、無風骨、拍官方馬屁的過街老鼠。
    戰後初期,陳、葉都積極學華語,想要重返文壇。葉石濤倒楣了些,1951年26歲時因白色恐怖入獄,出獄後求職不易,直到生活安頓下來,1965年才重返文壇,此時他已經41歲了。
    這段期間,陳火泉跨過語言障礙,努力不懈創作,加入《文友通訊》、《臺灣文藝》,與鍾肇政等交好。1967年葉石濤發表〈兩年來的省籍作家及其小說〉,細數跨語和戰後第二代作家,陳火泉亦在點評之列;但是鍾肇政藉此向吳濁流推薦轉載這篇評論時,吳濁流卻表示葉石濤讚揚陳火泉之事太過荒誕,表示無法認同葉石濤「要把那種奴隸文學當做文學」。後來吳濁流編輯的《臺灣文藝》雖然還是轉載了〈兩年來的省籍作家及其小說〉,但是有關陳火泉的段落,盡皆刪除。
    陳火泉的作品和名字,就這樣在戰後臺灣文學最重要的舞臺《臺灣文藝》缺席。無論鍾肇政怎麼美言都沒用,這麼容易妥協的話,就不是「硬頸」、「鐵血詩人」吳濁流了。
    雖然經由吳濁流、鍾肇政、葉石濤等人的努力,使得「文壇」不再是外省作家把持的「主流文壇」,讓主流之外也有本省作家慢慢浮出檯面;然而由於陳火泉戰前作品〈道〉的爭議,以及戰後小說呈現的美學並不完全符合主流文壇的口味,使得陳火泉面臨「雙重邊緣」:外省作家不接納他,部分本省作家排斥他。於是陳火泉的身影漸漸在文壇消失,直到八○年代之後,他才轉型為「勵志散文」作家重新復出,大鳴大放。
    面對日本人的痛罵,陳火泉發誓要將臺灣人的控訴、吶喊,用自己的筆尖刻出來。(藏品/趙天儀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在他晚年的散文中,依然不乏他為自己創作〈道〉的辯解,我們終於在他的自述中拼湊還原了當時的動機——他說因為日本長官對他說了一句:「向來本島人一旦碰到『有事』的時候就不管用。毫不客氣地說:本島人不是『人』啊!」這句毫不掩飾的話語,讓他如同當頭棒喝,當天晚上便提筆開始創作,發誓要將臺灣人的控訴、吶喊,用自己的筆尖刻出來。
    小說寫出來了,要在哪裡發表呢?當時文壇兩大陣營是西川滿的《文藝臺灣》月刊和張文環的《臺灣文學》季刊;為了讓「觸及率」達到最高,也避開總督府的檢閱制度,陳火泉決定投稿給當時出刊最勤、與官方關係較好的《文藝臺灣》。陳火泉引用葉榮鐘的詩:「無地可容人痛哭,有時需忍淚歡呼」來形容自己當時的處境,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容許自己「唱反調」;如同葉石濤回憶那個時代的氛圍:「在苛酷的言論箝制中,失去了『不說話』的自由」。
    在這篇小說結局的安排上,陳火泉陷入了掙扎:要讓主角自殺呢?還是去當自願兵?最後考慮到當局的檢閱制度,讓主角去自殺,這篇小說將無處可發表,根本就白寫了,於是〈道〉變成了今天我們見到的模樣。且慢——還要加上西川滿的修改,才成為了〈道〉的完全體。
    還要加上西川滿的修改,〈道〉才成為完全體。(藏品/趙天儀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是的,西川滿初讀〈道〉的書稿,或也隱隱覺得有些部分,把日本人對臺灣人的壓迫寫得太激烈;但是「糞寫實主義」筆戰打得如火如荼,西川滿空有滿嘴「皇民文學」理論,卻拿不出像樣成績,他太需要一波彈藥了。於是,西川滿藉著「潤飾」小說的過程,將〈道〉文稿中具有抗議意味的部分刪改,這才誕生出1943年《文藝臺灣》中全文刊載的〈道〉。
    到了晚年,陳火泉再也不是當年寫〈道〉、立誓要將血液再生,成為真正日本人的皇民了;葉石濤也成為文學史的研究者,寫〈春怨〉那時熱愛浪漫、耽美的紅顏美少年,不復可見。
    一人成為散文大家、一人成為文學史大師,各擁一片天,為臺籍作家揚眉吐氣,固然是文學佳話;然而細思之下,卻有不對勁之處。
    兩人同為臺籍作家,鍾肇政也是共同好友,但兩人是否曾經交流過?就筆者能找到的資料,沒有證據。1978年黃武忠曾經邀請王詩琅、黃得時、葉石濤、楊逵、龍瑛宗、陳火泉等人一起出席「光復前的臺灣文學座談會」,本是葉石濤和陳火泉可以同臺的機會,可惜,那一次陳火泉並未出席。
    依兩人的出身、資歷和地位,不曾私下交誼或臺上交流過,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似乎偏偏發生了,原因或許就在1943年7月出刊的《文藝臺灣》第六卷第三號。
    當時惡名昭彰的西川滿,左手力捧的皇民文學新星,右手用心栽培的愛徒,分別在這本雜誌裡發表了〈道〉與〈春怨〉。
    這是他們踏出文壇最重要的一步,但這一步卻像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兩人一輩子,致使他們不敢相認,哪怕當年陳火泉〈道〉的初稿——竟然就是葉石濤一字字校對才刊出的,關係曾經如此密切。
    原本可能成為「西川流」門下雙璧的兩個師兄弟,因為命運開的大玩笑,讓他們一輩子不曾同臺,避免讓大眾,或者自己,必須面對他們少作表現的意識形態。
    而也就是他們花了一輩子在逃離當時的意識形態,我們才能讀到陳火泉撫慰人心的勵志散文,以及葉石濤的《臺灣文學史綱》。他們打一出道,就註定了要成為引領臺灣文壇的人;只是會用這樣的形式留名,這是他們與西川滿原先都料想不到的。
    如果陳火泉是將〈道〉投稿到張文環的《臺灣文學》陣營,給予不同的詮釋……
    如果葉石濤首次投稿到《臺灣文學》,張文環便熱切歡迎……
    如果,這兩人從未與西川滿相遇……
    文學史將會改寫,甚至,不會比較好。

    ★作家小傳
    陳火泉(1908-1999),筆名有高山凡石(一云改名)、青楠居士、高山青楠、青楠山人、耿沛等,出生於彰化縣鹿港。1920年入鹿港第二公學校。1925年入臺北工業學校應用化學科。畢業後任職於臺灣製腦株式會社技術員,1934年調職到總督府專賣局擔任技手、腦務主任。1943年加入《文藝臺灣》成為同仁。於五○年代中葉開始以漢文(中文)進行創作,並曾參與鍾肇政、鍾理和、李榮春、施翠峰等人的《文友通訊》。

    ★團員簡介
    黃震南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文系碩士,藏書人、說書人、拿著藏書說書之人。著有《取書包上學校:臺灣傳統啟蒙教材》、《臺灣史上最有梗的臺灣史》、《藏書之家:我與我爸,有時還有我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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