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7|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見習騎士異聞譚✎XLVII.名單

  母親給的提議溫柔得令人想哭──雖然已經在掉眼淚了。「可是……我……」還有事得做。不僅僅是任務。「想跟莫葉……道歉。」
  「留個信給他,這樣呢?」提議換來了被嗚咽填滿的沈默──再怎麼擔心也必須尊重索羅本人的意願。守著這一個原則,絮梅輕吁一口氣。這孩子的顧忌是出自什麼原因,雖然沒有百分百把握,但也隱約感覺到了。事情沒有簡單到三言兩語就能成功勸索羅回家──她得先認真傾聽這孩子的想法之後再做決定。「是嗎……我想你一定很擔心他。」
  過去不曾有過那樣自然地跟索羅相處、甚至一起回家拜訪的朋友。先不提他的出身是原世界那般弱肉強食的地方,光是要好好傾聽膽小的索羅說話就相當不容易,遑論要耐著性子跟這樣的人溝通?實際見過兩人互動的她也明白對索羅而言這名室友的特別之處,而且……
  雖然索羅在那個世界也過得很辛苦,卻從話中能發現那邊的一切更吸引這孩子。尤其是現在不在那裡、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即使只見過一次,她仍對那孩子印象深刻。不僅僅是因為他願意對索羅伸出援手──或許是談到最為在意的對象,電話那端的索羅吸了吸鼻子。「嗯……」
  「就算那邊不安全,索羅也想當面跟他說,對嗎?」
  「嗯。」
  「就算不知道他會不會原諒你,索羅還是想先在那邊等他回來嗎?」
  「莫葉……看到我……就離開了。」哽咽的聲音從那端傳來,抽泣著的人努力地想把話講完。「他大概……在生我的氣……」
  對話算不上成立的事實,證明索羅會打電話回來並不是覺得黑魔法很恐怖或者是與死亡為鄰讓人不安,反而是……「可是呢,索羅。」她想,她有義務幫助這孩子先釐清思緒。「現在學校相當的危險,隨時可能會因為接觸到禁忌而死……你是知道的吧?」
  作為一個母親、作為一路看著這孩子成長的那個人,絮梅逐漸緩下語速。唯有冷靜的安慰與溝通,索羅才能夠從潰堤的情緒中平復下來。聽見索羅怯懦的鼻音,絮梅再次開口。「我一直把索羅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也一直看著你成長。」所以,也最清楚你有多麼溫柔。「作為母親,我並不希望你受傷。」
  電話那頭是沈默──這孩子肯定是認為自己辜負了父母吧。但是,並不是這樣的。說這些不是想要責怪、也不是命令、更不是質問。
  「這些,我相信索羅肯定都知道。」沒錯。這孩子是懂的。所以,自己想說的,其實是──「所以,就算知道這些、就算不知道莫葉會不會回來、甚至他可能沒辦法原諒你──你也一樣,想要待在他身邊嗎?」
  過於溫柔的語氣令索羅怔忡原地。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勁認為親口跟莫葉道歉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但從母親的說法來看,似乎不是這樣。她的提問看似柔軟卻一針見血,索羅不禁順著引導開始思考──若是莫葉無法原諒害他中了黑魔法的自己,索羅・普依路・奧塔,還會想繼續留在這裡──待在他的身旁嗎?
  那其實,跟過去被厭惡跟欺負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那其實,本就是自己應得的結局。
  是莫葉一直在付出和包容。
  是莫葉無數次的拯救了自己。
  看著隔壁空無一人的床位,索羅抿起嘴唇、眼眶再次泛上水霧──母親說過的,要聽從心的聲音。而此刻的內心正高喊著,就算無法被原諒、就算只能遠遠看著,只要莫葉能平安無事、獲得幸福的話,就算在那盡頭等待的是離別或是死亡──也還是想待在他身邊。從未有過如此愚蠢卻真切的矛盾心情,該怎麼和母親形容……
  「嗯。」明知母親看不見卻還是對著空氣頷首,索羅垂下視線、任憑濕潤的鼻音與淚水滴落膝頭。
  得到答覆的絮梅亦回以輕聲的肯定。「那就是索羅的內心找到的答案──我想,你或許是喜歡上莫葉了。」
  意料之外的回應令腦袋被衝擊成一片空白。從喉間湧起想辯解些什麼的衝動、喉嚨卻乾渴的發不出聲音──控制不住的溫度漸升,從胸口一路往上竄燒的熱度、讓要握著話筒都成了一項艱鉅的任務──臉頰很燙、耳朵也很燙、雙肩像被烘烤、思考逐漸飄忽──
  我……喜歡上……莫葉……
  支離破碎的思考能力只能任這句話語在腦海裡反覆徜徉,發不出聲音的索羅即使半張口試圖掙扎、依然徒勞──
  絮梅的輕笑聲從那一頭再次傳來。「就算那很危險、甚至禁忌就在身邊,索羅也還是放不下他──對吧?」
  「欸……啊……」半張著口想回答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因被說中而滿溢的尷尬與羞恥令人近乎滅頂──救命。
  「這是一種珍貴的情緒喔。」緩下語調跟索羅繼續往下聊,想像得出那張臉究竟有多紅的絮梅微微一笑。她明白她必須再安撫一次這孩子。一路看著索羅成長的她相當清楚,這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有過正常的人際關係、更別說理解何謂喜歡。恐怕連自己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都意識不到吧。
  雖說那些情緒早在上次見面時就稍微有點端倪了,現在不過是驗證了這個真相。即使威脅依然沒有解除,她還是想先讓索羅的情緒穩定下來。況且,關於情感,這點也很重要──
  「妖精是以伴侶關係為重的族群。對他們而言,喜歡一個人,是不分性別、年齡跟種族的……我希望索羅也是那樣,不會因為性別或種族而去傷害誰。」
  悠悠說著這些道理的母親把索羅的思緒漸漸拉了回來──沒想到母親口中的珍貴感情是連結在莫葉身上,雖然相當難掩羞恥、卻又讓人有一點點高興。
  『喜歡一個人,是不分性別、年齡跟種族的。希望你不會因為性別或種族而去傷害誰──』意思是母親,或是她的誰,曾經遭遇過類似的事情嗎?確實,莫葉也提過這世界有「狩獵」,更別說曾經看過封面的那個『誓約』……
  「當然,還有索羅自己。」母親的聲音再次傳來,平復不少的索羅總算能夠好好開始思考。她到底是擔心自己的。垂下一直緊繃的肩膀,索羅輕輕地「嗯」了一聲。
  「謝謝媽媽……」低喃著道謝,深知被誰重視的感受竟是令人如此感動。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索羅吸了吸鼻子。「我……還是想等莫葉回來。他救了我的命。」雖然那份努力跟道謝的時機,可能早已被害他中黑魔法的這件事搞砸了。但──「我想……好好跟他說謝謝,還有對不起。」
  「那就是你的決定,對嗎?」復述了索羅的回應,絮梅輕吐一口氣。「我明白了。既然索羅沒辦法回來的話,下次休假我帶點伴手禮送過去給你們吧?」
  「咦?」未料母親的擔心是這個等級,頓愣原地的索羅連哭泣都忘記了。
  「不方便嗎?」
  「沒有不方便!」用力搖頭,深知再次竄上臉部的溫度是因為感動,索羅又一次跟母親道謝後才在雙方依依不捨的道別下掛斷電話。
  心情舒坦不少的人這才將卡片收拾好,還發現同學們送的衣服是變裝遊行那天,拿到冠軍的服裝。不知道該感謝誰,索羅一邊謝、一邊收進衣櫃內後才去洗澡準備就寢。洗漱完關上大燈、躺回床上的索羅不經意地再次看向隔壁的空床位。這個房間,原來是有這麼大的嗎──在冷清卻比想像中安穩的氣氛裡闔上雙眼,索羅進入了夢鄉。
  ◇◇◇
  與索羅道別後,捉住通緝犯的荷莉絲校長在跟上來的卓根用魔法令他睡著後,將其帶去醫療中心。除了檢查是不是任務目標而非假扮的魔法師以外,也有確認失去使用魔法的能力一點是否還有轉圜餘地的意圖──被視為禁忌的黑魔法,未解之謎實在太多了。要是他們還留有後手,恐怕不是那麼好對付。
  『索羅』的魔法真身雖然跟『大人』一樣也是個謎團,但與『大人』也同樣有著難以想像的力量這點,校長是清楚的──化名卓根的賢者姆拉特與自己一直跟隨著的大人,在當年作出撤退決定後,留下了簡要且精闢的囑咐才離去,安全起見還事先替她也取了假名。其中大人便提過,再次『回來』前或許會有很多必須麻煩她們的地方。而那應該就是在指要請她們照顧『索羅』。
  大人的請託自是在所不辭。這條命本是大人所救、活著的價值亦是大人給予──如今距離那一位『回來』僅有幾步之遙,說什麼都得將屬於大人的歸處守住才行。
  「荷莉絲校長。」輕聲喚了對方,替睡著的通緝犯檢查完狀態、治療好校長與騎士們的醫療長略顯疲憊。將包含洛德的騎士們先行送走,醫療長靠在牆上雙手環胸,吁了一口氣。「這已經不是我能處理的範圍,大概時系魔法師也無法干涉……」道出拼盡渾身解數得出的結論,沃芙看了看還在床上熟睡的通緝犯。
  「他能使用魔法的能力確實沒了。」清晰地道出這個事實,沃芙的視線仍舊相當銳利。「如果只是讓能力沈睡,或許還有機會可以重新培養,但這個呈現的結果,是讓他連能使用魔法的能力都無法擁有……施展魔法或鍊金術都是以『讀取』與『轉換』為基礎,他的這個能力被強制關閉了,只留下身體這個容器。」
  話至此,她總算從牆上起身,並從環胸的其中一手亮出一紙羊皮紙捲軸。「若是要恢復可以使用,唯有施術者本人再次施術才行──前提是那一位知道怎麼把能力還給他。多虧如此,『禁忌』侵蝕跟吞噬他本身的部分也已經停止……另外,我在他身上找到了這個。」
  「這是──」從沃芙手上接過跟選拔賽的主辦方派發給他們捉拿通緝犯任務時相仿的紙捲,荷莉絲立刻展開──「狙殺名單……」呢喃卷軸的內文,校長皺起眉。
  「亞薩奇爾魔法學園魔法騎士團見習生索羅・普依路・奧塔為最優先目標。次要目標順序為優先之後,對象是第一班班長黎恩、第二班班長艾夏琳、第三班班長海莉、第四班班長楚彬、第五班班長楚楓、第六班班長洛德……還有我。」
  黑魔法師所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狙殺名單上不僅有數人的名字、也有立體的相貌影像。唯獨索羅的影像相當模糊──這或許是黑魔法師非得入侵學校的原因。會拿著這個,代表他是聽從命令辦事的。然而,能夠命令危險的黑魔法師、而且還是通緝犯的對象,怎麼想都只有一個可能……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越看越讓人不舒服的名單上,甚至有已經做了叉叉記號、看似已經執行完成的對象──「這一位……是今年純系的代表。」雖然沒有參加選拔賽,但有看過參賽名單的緣故,校長在狙殺名單上輕鬆地認出了代表純系出賽的騎士波妮。不僅如此,除了她以外也有其他不是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的人。「這一位是超千今年的代表,傑羅尼克,還有分校代表的艾琳娜……」再次認出其他騎士團的代表,校長安靜地抿唇。
  「這是寧枉毋縱嗎。」低語回應校長的發現,卓根也跟著凝起眉。「或者只是單純的想逼出大人……」
  「我……正式成為校長前,歷屆的騎士團選拔賽,無論是誰獲勝,也從來沒有聽過詐贏的指控。選拔賽的設計,其實相當單純,基本上也沒有作弊的空間。」這類指控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似乎也有跡可循──「真正有人投訴,是近年開始、『平定』之後的事……那時候,初次獲得冠軍的純系雖然被投訴作弊,也沒有被禁賽。其後,這個指控更是隨著純系蟬聯冠軍不了了之。」
  校長還記得洛德曾經在賽前給過忠告,『那邊』的人很可能混在選拔賽的主辦方內伺機而動。只是從這份名單來看,或許『那邊』並不是混入,而是主辦即是『那邊』本身──他們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恐怕很早之前就已經被監控著了。
  「如果這舉動是為了逼使亞薩奇爾不再出賽。」道出其中一個可能性,沃芙凝起眉宇。「那個名單……應該同是友方的人類,他們也不打算放過嗎?」還在低語這份矛盾,她身邊的卓根便輕輕搖頭──
  「正因是人類,才什麼可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不知是感嘆或是敘述事實,卓根語調內斂。「另外,潛入的黑魔法師應該不是只有靖……任務裡的通緝犯有三位,表示至少有三人以上在伺機而動。」正直的眸光敘述著年邁身軀蘊含的是洗練過的成熟意志。「老夫已經先跟洛德提醒──她是位聰明的少女。方才她也告訴老夫,凱尼的出現是因為靖認出了莫葉大人……因此老夫除了麻煩守林人外,也請她多留心了。」
  「謝謝你的安排,我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點頭同意對方的做法,校長將捲軸收起──豈料在重新捲上的那一刻,紙捲擅自開始溶解,在驚愕的三人面前直接化為沙塵隨風消散。看來是不想留下任何線索。失去這份證據的荷莉絲僅是抿唇。她早已料到事情不會這麼順利,而今這個現實更是明白的警告,他們所有人都逃不過被追殺的命運──
  「荷莉絲校長。」再次出聲喚了對方,沃芙與回過眸的人對上視線。「你的臉色很糟糕。」她的神情毫無變化,僅是維持一貫冷靜的語調。「不會有事的──至今你跟卓根老師也都這麼過來了,不是嗎?」
  「沃芙……你說得對。」勉強提起苦澀的笑容,荷莉絲輕吁一口氣。「雖然『大人』換了一個模樣,但對隨時隨地都在『聽看』地面的『那邊』而言,要認出來只是遲早的問題……不過,如果是為了騎士團的選拔賽,主辦權應該很早就已經被他們掌握了。」雖然不清楚對手執著於此的理由,但很可能是跟亞薩奇爾魔法學園本身的創立有關聯──
  像是知道荷莉絲想說什麼,卓根輕聲接了下去。「亞薩奇爾魔法學園是原世界第一間學府、也是第一個擁有騎士團的學校。不僅如此,選拔賽也是因為各校對於這裡的推崇與效仿才開始興起的良性競爭……然而,這間學校是由妖精設立的。或許對某些那邊的人類而言,這裡很礙眼也說不定。」
  「為此甚至派出了通緝犯……要是現在在這殺了他,而非逮捕,就等於在跟『那邊』宣戰……是嗎?」
  「老夫認為正是如此。」頷首應和校長的猜測,卓根轉頭對著病榻上醒轉過來、坐直身子的靖施展魔法,讓他再次倒頭大睡。「現在的他沒有威脅,老夫認為可以先把情報釐清後再決定是否動手。」
  「我也這麼認為……這是保護學生們最好的方式。」同意這個提議,校長的神情總算緩和下來。
  「那麼你呢,荷莉絲?對手可不是普通的人或戰士。」捨去校長一詞,沃芙醫療長瞇細了眼。明白她的擔憂,校長只是輕輕一笑。
  「自從我開始追隨『大人』那一刻起,這條命便是為那一位所用……」按上自己的胸口,荷莉絲的神情看上去相當滿足。「若是能守護大人想保護的事物,或是可以保護大人,是我的榮幸。我很樂意。」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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