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的奇蹟

作為一名二手唱片的老闆，天生就要具備各項十八般武藝，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可能狀況。

片子寄出，人家說有損壞你只能自認倒楣；向某個過世獨居老人的不肖子，買回一整箱銅板價的唱片，沒想到也把底層的白蟻窩也帶回家，害你店裡的木牆在那個多颱的夏天夜裡，爛出一整個大洞。作這一行啊，真是有甘有苦、少賠就是多賺，辛酸不足為人道也。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你前腳才走出客戶的家，就聽見有人呼天搶地跑向你來。哇！原來剛剛打電話給你來家裡收片的，並不是唱片的主人，是唱片主人的老婆。可能小倆口拌嘴失和，老婆一氣之下，打電話來請你到家收片；你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真的嗎？這些都一斤一百元？」你邊問邊顫抖，眼前都是鄧麗君、鳳飛飛的首版黑膠。

「太貴了嗎？那全部算一千就好，你趕快把唱片搬走就好。」她說。

你能怎麼辦？像電影《教父》說的：This is an offer you can't refuse，一項你不可能拒絕的交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一千元？那可會遭天譴的。你多付了一千給唱片主人的老婆，沒想到她竟說，「快來不及了，一毛也不要，你通通搬走吧。」

事實是，你沒遭天譴。你心軟了，你把一箱箱品相如新的首版黑膠，好不容易搬上你的小貨卡後，你被剛下班的男主人逮個正著。他不斷哀求著，請不要把他「一生的摯愛」帶走。他會心碎而死。為了報答你的恩情，他願意送你一張唱片，和一個故事。

（你在心裡想？還有什麼唱片？你不是才剛剛把他所有的唱片搬走？）

「等我一下，拜託！」不等你回答，他就跑進家裡，在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氣喘吁吁地奔向你，手裡拿著一張封面充滿汙漬的唱片。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唱片封面畫著一幅再熟悉不過的卡通圖像。

查理布朗和那隻名叫「史奴比」的小狗！

（怎麼了？這張唱片很值錢嗎？你心中充滿疑問。）

「可是我不收這種給小孩子聽的幼教唱片吔。」

「這張不是幼教音樂」，他面有難色的說，急得要掉下淚來。「這是爵士大師文斯葛拉第，在1965年為史奴比電視特輯所作的一張耶誕專輯。曲風輕快，又有濃厚佳節祝福意味，很快就成為一張耶誕經典。」

「知道這張唱片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破舊嗎？」他問

「不知道」，我一方面故作意興闌珊地說，一邊卻非常想知道答案。

「1995年我到紐約留學。大雪紛飛的冬天，那是出生熱帶台灣的我永遠想也想不到的情況。我帶去的衣服都太單薄了，身子成天凍得發顫。聖誕節前夕，同學早就返鄉度佳節了。沒有人知道，偌大的白色校園裡，只剩一個來自台灣、無家可歸的我，在宿舍裡用電湯匙煮冷冷的美國自來水，用淚泡開一整碗維力炸醬麵的鄉愁與寂寞......」

「那時的我，越想越難過。無人知曉的冬日裡，怨嘆自己沒有用，背負了家裡多少的期許來到這裡，課業不佳、美國生活開銷又大，歸鄉之途遙遙無期。天氣又是那樣的冷，猛打噴涕的我也不敢去看醫生。心中萬念俱灰。宿舍在五樓，從窗戶望出去，白雪覆蓋了一切。我看不見顏色，也看不見希望，只差一秒，我就要打開窗戶跳下去.....」

「真是個難過的聖誕節啊」，我同情著說。沒意識到冬日已漸西沉，北風也在我們身旁奏起了一陣寒鳴。

「我打開了收音機，想說這時有個什麼聲音也是好的。整座校園太空了，只剩我和自己思考的回音，冷得簡直嚇人。知道嗎？我們學校是座二百多年的老校，連收音機都是老式真空管在機殼裡溫暖地發聲。我就仰賴著那樣溫暖的空氣，躲在單薄衣物和棉被中，度過一個原本應該相當悲慘的耶誕節，直到電台傳來那首難忘的曲子：O Tannenbaum《喔聖誕樹》。」

「這首曲子沒什麼特別啊，就只是一般聖誕節的頌歌不是嗎?」。

「正是因為這首曲子再耳熟能詳不過，任何人都可以從童年的記憶裡快速提取出。在曲子緩慢地播送下，那真空管卻施展不可思議的魔法，我跌入了兒時美好的過往，想起了自己是蒙受了多少人的照顧和期盼，才來到這個世上。一想到這裡，我怎樣又會孤單呢？」

「正當我這麼想時，電台主持人插進來介紹，作曲家文斯葛拉第是為了查理布朗這個角色，才願意跨界為這個知名的漫畫譜出爵士編曲。他說，查理布朗天生就是個失敗者，總被露西捉弄，從未擊過一次出色的球，卻仍天天充滿信心上壘，毫不喪志地面對人生的所有困難球局。啊，這不是正在說我？一個魯蛇也有追夢的渴望，一枝小草也想好好長大的故事嗎？」

他說到這裡時，夜幕低垂。街燈還沒亮起，我卻感覺來自他底心，比全世界燈泡還要發燙的暖流。

「從那時候起，我記得了文斯葛拉第，記起了查理布朗和他的朋友，也想起了聖誕節的真正意義：沒人是孤單的。沒有人應該是孤單的。No one should be left alone。 我開始特意尋找這張名為《A Charlie Brown Christmas》的黑膠唱片，卻始終遍尋不著。幾年後學成畢業，終於要回國的前夕，又是白雪皚皚的佳節，我心裡又響起了那首歌，那股曾經流動過我全身的暖流又回來了。」

「就要回國了，就要道別這個最熟悉的陌生城市了，鼓起勇氣，我做了一件從來沒做過的事。我打到電台，要求主持人再放一次這首曲子《O Tannenbaum》。然後，我在電台分享我的故事：一個異鄉人因為音樂而被拯救的故事。」

「那這張唱片又是這麼來的呢？」我問。眼淚已不爭氣從我臉上要落下來。

「是電台主持人輾轉追蹤到我發話的大學，在歸國前一天，以特急件送到我的手上。唱片上還附有一張字條，它是這麼說的：『希望你不要介意唱片看起來這麼髒。這是當年文斯葛拉第，上我電台節目帶來的公關試聽片。看，封套底下還有他的簽名呢。他說這張專輯是送給天底下所有失意人如查理布朗的禮物。輕快的爵士曲風，正是趕走人生陰霾的一道曙光（a silver lining）呢！』」

手裡握著他遞來的這張唱片，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世間最美的話，他已經用音樂說了。

想當然爾，我沒有載走他那些價值連城的黑膠唱片。一張鄧麗君我也沒有留下。

連同這一張流轉了多少記憶的「查里布朗唱片」，我也沒有帶走。

我載著空空的貨卡而來，又載著空空的貨卡離開。

喔！我不是真的空手而返的。

在聖誕節的前夕，我已經得到了一個好故事。

一個比所有唱片還貴重的音樂禮物：

今夜北風呼嘯，而魯蛇也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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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力選歌／A Charlie Brown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