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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冬時，我和伊媽愛跳探戈

每天早上起床，吃完油條蔥蛋配碗鹹豆漿，就直愣愣地拿張木椅在家門口坐上一個早上，看外頭車水馬龍，潮來潮往，物換星移。等待小雲喚他來吃飯時，自己又老了半天。

小雲知道這樣不行。母親走得早。十幾年來都是小雲和爸爸相依為命。爸爸肯定患上什麼退休症候群。據說生活一旦失去平常的慣性作為可以仰賴的浮木，就是邁向靜態死亡的開始。

在附近小學擔任老師的小雲，只能靠中午買便當回來時，牽著失神父親的手進門，問聲「阿爸，今天甘吼」。吃著小雲帶回來的鴨肉便當，爸爸很少答話，眼神卻飄得很遠。

小雲知道爸爸又想起媽媽了。

「伊冬時，我和伊媽愛跳探戈.....」

小雲喜歡聽爸爸講當年如何追求媽媽的風流韻事。他們一起去舞池揮灑青春的千萬道光芒。一個彈打結束，原本都在另一個人懷裡起舞的他們才一轉身，眼神不自主地和對方交會了。他們在彼此的眸中看見星沉月昇，整個宇宙因他們的靠近而變得親蜜。

總在此時，，爸爸會抓住自己的腦袋，痛苦的搖晃。「然後那一首歌響起。那是我和你媽定情的一首情歌。整個舞池都是滿滿擁擠的他人。但我們毫不在意，彷彿此刻的這首歌，只為我們而唱。可是那首歌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妳媽的樣子，你媽的味道，我現在也沒有感覺了。」爸爸總在涕淚中，將眼神飄得更遠。

小雲知道，爸爸需要的不是想起那首歌。爸爸退休了，爸爸的生活頓失重心。爸爸只是很寂寞。

這也是為何年過30，小雲還沒結婚的原因。小雲有美術天份，二十幾歲就被廣告公司挖角，若願到臺北發展，將是絢麗的一顆明日之星。但小雲不願意。家裡只剩下自己和爸爸了。選擇在走路不到五分鐘的國小任教，是她珍惜著這份親情的真實付出。

小雲非常漂亮。妾身未明的噯昧狀態，讓國小年輕的男老師無一不興起憐香惜玉之情。然而，雖追求者眾，男老師們很快就打退堂鼓了。原來，小雲是真心戀家的。

為了爸爸，她可以把自己拋在很後面。如果遇上了真心喜歡自己的人，她希望這個人也能喜歡自己喜歡的一切：片刻放縱的塗鴨、那個從沒跟任何人跳過的探戈、還有越來越寂寞失神的爸爸。

小雲被親切地放棄了，不為了沒畫的畫，沒跳的舞，為了她的心，總有一個他們無法填補的洞。

小雲來找我的時候，眼神飄得很遠，那是家的方向。我是學校唯一的音樂老師。她以為我很清楚世間所有令人心碎的情歌，彈奏起來應該透露怎樣的人生風景。

我跟她說，我知道所有探戈會搭配的舞曲。

但我沒跟她說，我從來沒邀請任何人跳過一支舞。

小雲和我同一間藝能科辦公室。我們就坐在天平的兩端，只消抬頭一望眼的功夫，她也沒有看過我。

小雲來找我不是因為她終於發現我了。小雲來找我是以為我有一首歌。而這首歌能夠連結她和家人失去的記憶和鄉愁。

我的確有一首歌。但這是一首向她邀舞的歌，不是那首她以為爸爸媽媽當年的青春舞曲。

在聽完她的故事後，小雲請求我幫她錄製一張探戈卡帶。找到那首歌，爸爸就會記起母親的身影，聞到媽媽的味道。那時，一切都會變好的。而爸爸也會記得如何生活。

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錄完卡帶的當晚，我裏頭埋藏了我的吻。我知道，如果曲子沒效，連結不到小雲爸爸記憶中的那首歌，她不會再理我。如果有效，她也不會再理我。畢竟，她需要的，從來不是我，是我腦海中那些飛翔的樂思。

小雲慎重地從我手上收起了卡帶。我知道，這一刻指間碰觸的悸動，是我唯一能夠擁有的靈魂共振。

下午，對面的座位依舊空盪，直白地像是首還沒填詞的爛歌。

教休室沒人知道發生什麼事。

放學的午後，晚霞一片，透過窗子，把小雲的位置燃燒如火。

我出神了，沒注意到這時教休室走進了一個銀髮男子。而他正在大聲喧嚷。

「音樂老師。你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在哪！」

眾老師不約而同面向了我。我腳像是生了根，怎樣也逃不了。

銀髮男子激動地走到我面前。我毫無招架之力。

「唉。就是你吧。你就是那個拿卡帶給雲兒的音樂老師吧？」

雲兒？雲兒是誰？啊！他是在說小雲吧？那他不就是...小雲的爸爸，那個我想幫他找到青春戀曲的寂寞男子？

「你知道你錄了什麼音樂給雲兒嗎？」

「....一些探戈的舞曲....原本是要給您聽的。」我幾乎懼不成言。

「你在說笑嗎？你自己聽聽這是什麼？」

我慌了，還沒來得及看清他遞過來的卡帶是什麼，我突然發現自己手提包突出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