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0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郁永河《裨海紀遊》-社商】

    與王雲森重逢後,郁永河等人繼續前進,來到了中港社用午餐。
    不是台中港那個中港,而是新竹苗栗的交界。
    其實我們可以注意到,自從進入台中地界後,郁永河等人的路線就以沿海為主。大肚山的後面有什麼?郁永河是一無所知的。
    他們在中港社,看到了當地人「馴牛」。據說整個新竹到桃園南崁,都有非常多的野牛。看來新竹市區的興起,大概跟牛很有關係。
    甚至未來恐怕有一場野牛的生態浩劫……
    既然要馴牛,就不是拿來吃的,是勞動力轉換用。
    用餐後,眾人在王雲森帶領下,前往海邊,尋找王雲森登陸的地點。雖然已經過了幾天,但還是看得到船隻遺留下的殘骸。
    郁永河當下沒有多想,嘆了口氣就繼續趕路,晚上在竹塹社停留。剛巧,遇上了從雞籠淡水來的人,聽說最近有一艘大船抵達。
    郁永河大喜,心想必是二號艦。
    此時轉念一想,跟王雲森說:「沉船的木板被沖走,但那些笨重的器材,應該只是被沙子蓋住了……既然二號艦還在,我們就應該要完成任務,你去找人手打撈器具,我繼續前往淡水跟他們會合!」
    計議已定,隔日便照辦。
    郁永河驅車至南崁,途中八九十里路,不見一人一屋,就連想要找棵遮蔭的樹都沒有。
    如果說台中地區是蠻荒,那麼新竹桃園地區根本就是非洲大草原那個級別了。
    除了中港人說的野牛,郁永河他們還看見很多鹿啊之類的野生動物,完全不怕人,還跟上車隊。
    索性一陣衝殺,竟也捕獲了三頭。
    我們平常都說「桃園南崁」,其實這個地方,是淡水雞籠,也就是北部地區「最南端的崁」。
    實際不在南邊,但從南部上來的朋友,平原暢遊也就到此為止了。
    又一次,要進入原始蠻荒的叢林。
    郁永河表示:這裡完全不是人類應該來的地方。
    大概從現在竹圍漁港那邊吧,一直到淡水河口,都是山嶺喔。郁永河等人只從邊邊翻過去就哀叫成這樣了。
    很快的,他們下了山,從海邊走。不是沿岸濱海快速道路,是真的走在海岸上。海浪不時打上來,大家的衣服都濕了。
    也終於,看到了寬廣的河口。
    八里,八里站到了。
    一路北上,其實郁永河等人越過的都是「溪」。即使水位較高,浮著浮著也就過了。但淡水,郁永河稱之為「江」。
    嗯,其實認真說起來的差別啊,中學地理應該就會教到了。台灣西部多沙岸,也就是「海口陸地與海平面落差不大」。
    事實上,就算連東部也算進去,全台就只有淡水(基隆)一條河而已。
    因為台北是個邊緣靠海的盆地。
    淡水河破山入海,讓中國人最有「大江大河」的感覺。
    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就這個地形來說,臺北盆地本來應該是個湖沒錯。(有地質證據的,一萬年前的事情吧)
    而郁永河抵達時,看這裡也是個湖。
    奇怪的是,郁永河抵達五十年後的台灣,就再也沒人看過這座湖了。
    甚至,根據當地人的說法,在三年前,台北盆地也不是一座湖。
    這個當地人,就是來迎接郁永河的淡水社長,張大。
    郁永河他們在淡水左岸撿到了一條獨木舟,是番人所製,稱為莽葛。一次可容兩人對坐,各拿一支槳左右划行以渡。
    這滿常見的啦,以前有些老電視劇也會這麼拍。因為並不是一個很繁華的渡口,其實不會有船夫在那邊執業。當地人就是會留一艘船,讓有需要的人使用,像愛心傘一樣。
    你放心,船不會就此留在右岸(淡水側)因為送郁永河他們來的原住民要回家。
    當郁永河一行陸陸續續渡河之後,淡水社長張大就已經在岸邊迎接了。這表示,張大早就知道有人會從這裡來,所以著人看著通知呢。
    畢竟,二號艦已經抵達淡水了。
    不過船上的東西,也是因為航行遇風,拋棄了不少。郁永河清點了一下,連著一號艦,總計大概損失了八成的貨物。
    關於跟張大的交涉,郁永河並未詳述,只說請張大幫忙張羅住處。
    張大花了五天,在大約唭里岸的地方,蓋了二十座茅屋,讓郁永河等人充當工寮。
    郁永河搭乘海船,從淡水港過關渡,進入台北湖,來到工寮。等了三天,王雲森帶著從沙灘挖出來的一些器具抵達。
    又過數日,張大召集的淡水雞籠二十三社土官紛紛來到。
    郁永河以薄酒糖丸款待大家,更以布帛交易談好條件,開採硫礦的工作,就此正式展開。
    土官,其實就是部落的領袖。
    不過他們並不是那種很有權威高高在上的酋長,以郁永河的理解,土官的生活跟一般部落番民並沒有兩樣。
    這樣類似發言人,召集人,仲裁者的土官制度,顯示出台灣北部的部落,還停留在一個非常原始的狀態。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郁永河到此,二十三個部落全部都應張大的召集派人到來?
    這裡,我們就先來看看後面郁永河的說法。
    從西班牙跟荷蘭人來到的時候,台灣的原住民就已經很聽他們的話,配合輸出勞動力跟繳稅。
    為啥?當然是先期武力鎮壓的結果。
    違反紅毛法律的,都是整個部落被消滅。等到明鄭統治,也是一樣的處理。
    郁永河認為,一開始原住民也不是說什麼要抵抗侵略者。可能就是跟紅毛人喝酒聊天,就在那邊輸贏,結果失手殺人。
    這不是準確訊息,因為郁永河只是在勸說朝廷應該要換個手法來治理台灣番人。
    這邊非常重要的訊息,則是「社商」。
    因為三朝輪替,對於番人的力役稅賦都很重。
    而且經常出現的問題是,叫番人繳糧食不難,但要繳錢的時候,很多化外之番根本不知道那三小啊。
    要繳錢繳糧是朝廷的規矩,台灣府官員又不可能改。所以就把番社「發包」給商人。
    注意了,台灣島上的商人,包括但不限於清人。日本人,紅毛人,都還是繼續在台灣島上做生意的。
    所謂社商,就是地方有錢人,幫番社繳一個固定稅金,然後番社的產出由他來管理。
    社商會雇用通事,能夠跟番社溝通的人,跟夥長之類的一起住在番社中,記錄他們的產出。如果獵了鹿,就把皮賣給日本人,肉賣給漳州人。這其實就足夠抵過稅賦了。
    但這些社商常常欺騙番人,把番人的所有都當成是自己的財產。
    平時把番人當僕役使喚,啊,講白了就像個大地主一樣,而且番人也不會對社商反感。
    要是能夠利用社商教化番人,短則三十年(一代),長則百年,漢化就成功了。
    可惜總是有人從中作梗,可以稱呼他們為「社棍」。
    社棍大多是內地罪犯,逃來台灣,因為日久熟悉,就有機會被雇為通事或夥長。
    夥長是什麼?明萬曆年間的記錄顯示,在船上看羅盤的職務叫做夥長……這些在船上工作的人們,以漳州人為主。
    但番社裡面需要航海士嗎?
    康熙61年的《東征集》有提到:「查大雞籠社夥長許略,干豆門媽祖宮廟祝林助、山後頭家劉裕、蛤仔難夥長許拔,四人皆能通番語……
    注意到夥長跟廟祝與頭家並列之後,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客家話稱呼「家」其實是「夥房」(以為是廚房的我沒甚麼話可以跟你說)。
    那就很明顯了,夥長就是客家人的「頭家」。一個客家聚落的領導者,像部落酋長。
    照這個思路來看,客家人在康熙36年時,在台灣北部的影響力是相當大的,郁永河只知夥長不知頭家嘛。漳州客家人佔台灣漳州人的比例,據說高達七成。
    社商通常待在縣城,一兩年就會更換一次。但社棍則是代代相傳,在中間賺取利益剝削番人,就算番人想要抗議告狀,他們只要亂翻譯就好。
    番人衣服穿得少,通事跟夥長就說:他們不怕冷。
    番人在雨中工作,通事跟夥長就說:他們淋雨不會生病。
    讓大家相信,漢人跟番人是不一樣的,這難道不是一種歧視嗎?
    郁永河不信,他認為人就是人,人都是一樣。
    非常有道理,但我們也可以很輕易地看出,郁永河先歧視「社棍」。
    社商與社棍的敘述,就像在說「皇帝都是很好的,只是下面的官吏不好」。事實他自己就說啦,社商就在奴役這些番人,為什麼要杯葛社棍呢?
    任何一個層級,族群,都有好人有壞人。
    郁永河強調這些事,主要只是「如何把番人納入清廷正式管理」的論述。
    他走過明鄭四大社,來到北部野番社……講白了,是我也會覺得,何不將四大社的歸化方式拓展,清廷就能更好的獲取台灣資源?
    而其中的阻礙,就是跟番人一起生活的漢人。
    說白了,這些夥長頭家,就像是五胡亂華之後去到江南的世族。隋唐要真正的「一統天下」,必須去取代這些世族的影響力。
    願意配合隋唐政府的,當然就是蓋乖寶寶印章。
    不願意配合的,那還有不打成壞份子的啊?
    需要注意的是,這些事情都是同時存在的。
    歧視奴役番人的社棍,與番人和平共存的漢人,跟想要增加台灣收入的清廷政府,都是存在的。
    抱歉講了這麼大一段。
    主要是整篇《裨海紀遊》中,只有張大這一個「社長」。而且這名字看上去,不是番人的機會太大了。
    為什麼一個清廷勢力不及的區域,卻有一個漢人能夠召集二十三社,為郁永河做掮客?
    我想,張大就是所謂的「通事夥長輩」。
    甚至,淡水雞籠二十三社,在官方那邊絕對不可能同屬一個社商。這樣就可以更明顯看出「社棍」的影響力,遠超過天高皇帝遠的「社商」。
    郁永河的來台遊記,是一個承先啟後的記錄。
    過去的,未來的,發生在這座島上許許多多的事,無法一言以蔽之。
    但所有的流動,只有切進去才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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