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香水
陰暗的小房間裡燃亮了一點火光，我用火柴點燃紅色的生日蠟燭，接著用那蠟燭點亮其他蠟燭。紫色代表魔力與能量，召喚一些神秘未知前來；藍色蠟燭吟唱原文咒語可驅逐憂鬱；橙色則照亮指引未來的光。
從初中的時候就開始這樣的儀式，我，蠟燭和薰香。
根狀錐狀及至液態香精，空氣中蒸騰著混雜的香氛，迷迭香薄荷薰衣草玫瑰……我在那煙霧繚繞中以為自己是古老神殿的祭司，焚香祝禱，希望卑微的心願可以上達天聽。
請帶我走。最失神的時刻我呢喃這四個字，任何想望其實都是哀求，請帶我走。
接著母親的哭聲傳過來，透牆而入，瓦解實質的空間，我卻沒有窒息。
多久沒有回想從前？遇上你之前那些時光我都在努力讓自己快樂。
孤單的小女孩，看見溝通的鴻溝卻只能坐看那裂縫擴大，她坐在草木不生的貧瘠土地邊緣，看著大地一吋一吋消失，黑洞逼近她虛弱的腳邊，近的聽得見碎石落入最深最底時響起的回聲，她卻連起身的力氣都失去了。
聽見了嗎？那種連靈魂都侵佔了的空洞。
從前女孩可以奔跑，她焚燒香氣製成恢復力氣的草藥，努力朝裂痕的相反方向跑。銳利土石割破她細緻的腳掌，血流如注傷痕累累，她忍耐疼痛卻沒有停下。
女孩跑了好久好久。自從支柱瓦解之後，被鎮壓了的黑洞再也無法控制，成長到驚人尺寸還不斷繼續擴大。我不想被吞噬。女孩哭著，看眼淚滴進深淵變成一串微弱的星光。
但我走不動了，再也走不動了。
困頓著，轟隆巨響壓迫耳膜，砂石落下，就在女孩腳邊，掉入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去。
「這個味道妳喜歡嗎？」
茫然眨眼，眼前是滿臉笑容的專櫃小姐。你站在我旁邊，似乎沒有察覺我剛剛其實僅只有兩秒的失神。
我和你，站在百貨公司的某一層樓，滿櫃琳琅滿目的香水瓶，打翻了繁複的氣味，濃郁芳香。
手裡還拿著聞香紙，就是那味道，將我帶回那些曾經。
「很熟悉的味道。」我說，這是我房間的味道，堅毅維持芬芳，度過那些尚未擁有你的歲月。
接過專櫃小姐遞上來的香水瓶，高跟鞋一般的造型踩著女人特有的優雅嬌傲，鮮嫩粉紅色調看來靜謐如氣質高雅女子翻閱故事的下個章節。
「喜歡嗎？」你問，又說：「我覺得還不錯。」
「我很喜歡。」
很懷念這個味道，玫瑰混和水蜜桃，伴我度過太多個難熬的夜。
那些夜晚。
不快樂的母親總在喝完酒後哭泣，感傷她不順遂的人生。她躺在床上，背倚著柔軟枕頭，面向窗外，朝著漆黑夜色落淚。
母親的眼裡看見什麼呢？我總是好奇，那目光穿透夜幕，落到一個我永遠來不及參與的時空。母親還有父親，他們的愛情。
「我好苦……。」母親的聲音混濁地帶著溼氣，沉重得連空氣都抓握不住般紛紛落下，房間裡放置酒瓶，還有一些香菸的餘燼。母親在一片凌亂中哭著，止不住眼淚「都是妳爸害的，那麼早走，丟下我一個人……。」
傾頹得毀滅一切的時刻，女孩背對著支柱正在祈禱，唱誦大地的聖歌。
轟然巨響，那聲音驚動了大地，女孩轉身跑回去，只看見殘存的石塊落進大地瞬間綻開的裂痕中，末日來臨。
一切，就從那一刻開始崩壞。
土壤失去了生命和溫度，曾有的綠地和樹林全數消失，夜空中不再閃耀星光，連月色都消失在絕望的黑夜中，女孩失去了能量來源。
全然無光亮的夜裡，大地迴盪著低低的哭泣，那是母親，失去另一半的母親不停落淚，悲歎著宿命，自傷身世。
女孩看著大地敗壞的一切，手裡握著的香草瞬間乾枯，像被風乾了千年腐化，剩下一些沒有巴掌長的殘枝。
出自本能，她召喚出一些火花，焚燒了一根枯草。
香煙裊裊而上，幼細瘦小的十指一抓，隨即成了青綠色藥草。
沒有感傷的時間，女孩吃下那片微甜的嫩芽，轉身，拔腿就跑。
開始漫長的逃亡。
母親的房間充滿煙味和酒氣。
不常梳洗導致蓬頭垢面，身上的髒污混著菸酒形成奇異的氣味。
我看著，有時會誤以為母親是一株被這房間養殖出來的植物，她的根深深埋在房間最幽暗的底部，吸取酒精和尼古丁，日漸茁壯。
距離母親房間只有十步遠的我的房間，則充滿不同香氣。
貧窮的初中時期，我負擔不起太過高級的香草，劣質薰香總維持不了太久，氣味最終也會消散；於是我不斷點燃蠟燭，那些微小火光，在寒冷冬夜裡維持少許溫度，讓我不致結冰。
遺忘許久的回憶，就在嗅聞那熟悉氣味時紛湧上來。
看著你的眼睛，我沒有被過往淹沒滅頂。
後來我們帶回那瓶香水，小心放進盒子裡，擺放整齊。那盒子就提在你左手的紙袋中；你的右手握著我。
那一刻，女孩就要跌落。
她實在太累了，跑了太久太久，吃完最後一根藥草，再沒有起身的力氣。
她坐在深淵畔，星光似的淚串終究被黑暗吞沒，傾倒的聲響壓迫心跳，漸漸感到窒息……身下的土地崩解消散，女孩向下一墜，眼看就要跌落。
卻突然刺進了白光。
「跟我走，好嗎？」伸出手的天使，抓著女孩，他的聲音有著接近麝香的氣味，那張臉清秀天真。
一滴淚倉皇著尚未掉落，女孩愣愣的看著被天使抓握的左手，一個痕跡正在浮現。
女孩沾滿塵埃傷痕的肌膚漸漸重回光滑。
她眨眼，那滴淚沿著臉頰緩緩流下，刷洗出一道白潔的痕跡。
天使說：「我的家位於雲層最上方，大地仰望不了的高處。妳願意跟我走嗎？」
在這同時，天空下起雨來。
大地終於停止哭泣與崩落。
女孩說：「我願意。」
母親致電，她在電話裡說，她交了新男朋友。
我對著你，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好呆呆複誦聽到的句子。
「沒關係，妳有我。」貼心的你讀出我的心情，更多時候，你甚至比我更懂我。
那瓶香水被放在桌上，我打開它，隱隱的香氣傾瀉而出。但現在的我，不再是當時徬徨無措的自己，我的祈求已然實現，其實不該強求更多。
猶豫著，許久，我終於開口：「找個時間，我們回去看媽。」
在天使的臂彎裡，女孩看見久逢甘霖的大地停止崩解，有些地方長出細細綠草，雨水滋潤了土壤，連帶著淹沒了深淵。
「如果想家，撥開雲層就可能看見喔。」天使的懷抱好溫暖，洋溢不平凡的香味。他安慰女孩，一面在她額頭上烙下一個吻。
女孩垂下長長眼睫毛，才知道，原來幸福這樣簡單。
躺在白雲製成的大床上，天使讓女孩換上乾淨衣服，他抱著女孩，一起聽黃金豎琴彈奏情歌；他們一起合唱，天使的聲音溫潤如玉，女孩的聲音清澈甜美，聽到這合音，滿天星子探出頭來聆聽。
女孩笑了，翻滾進天使懷裡，知道這是愛。
濃烈香氣侵占我的呼吸，那來自母親，身上的香水味。
你坐在我身旁，隔著一張桌子，對面坐了母親和陌生男人。
母親盛裝打扮，長長的大波浪捲出迷人弧度。她穿著漂亮的連身洋裝，香氣濃郁黏膩，帶著狂放的原野氣息。
我低下頭，嗅進身上的我的香水，玫瑰香氣撫平了我的不安。
就像是過去無數個夜晚，我在這香味中停止迷失。
你握著我的左手，我感受得到你未說出口的支持。
「媽……妳過的好嗎？」抬起頭，我深吸一口氣。
天使趴在女孩身上，在光滑右肩上留下一枚粉色吻痕。
撥開雲層，女孩看見大地上已經有了動物，濃密樹琳環繞清澈湖泊，那是從前嚇人的深淵現在卻是生命的起源。
女孩看著，說不出心裡流竄著什麼。
天使問她：「妳想回家嗎？」
女孩搖搖頭，將雲層堆起來，密密地掩實，翻身抱住他。
回不去了，屬於天空的天使一旦踩上大地就會石化，她不能失去他；那片土地也不需要女孩歌唱祈禱了。
「這裡，就是我的家。」女孩將頭埋進天使頸項，咕噥著，沒有眼淚。
這個夜晚，我們一同回到住處。
你為我買的香精吸引我的注意，現在的我已經有能力買更好的香草。
跪坐在桌前，我閉上眼睛，擺脫了曾有的不安和緊張的堅強。
吹熄蠟燭，點燃薰香，瀰漫開來的氣味像數千朵玫瑰同時綻放在記憶中那個陰暗房間裡。
白光穿刺，我知道那是你。
My lover, my perfu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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