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連,要想受人尊重,得先要有良好體魄。
一身過硬的肌肉,可以是保護自己的鎧甲,也能是預防衝突的威攝武器。
教練用過人的體能證明了這點,在單手伏地挺身挑戰上贏得眾人的認可,也被八加九這群牛鬼蛇神看做是一號人物,哪怕雙方並不投機、話題毫無交集,彼此也能算是點頭之交,相互安好。
看著與人相處融洽的教練,反觀隨時有陷入私鬥可能的我,我不由得開始內省,在接近四十度的陽光下站著出了神。
「八十八,你中暑了嗎?」我的帥哥臨兵、IG TV的小網帥,87號「北七」搖晃著我的肩膀,將我重新拉回現實世界。
「沒有,我只是在想事情罷了。」我拿起水壺一口乾了,稍微掩飾尷尬。
「你體力再好,一直不散熱也一樣會出事诶。」北七熱心地說道。
「體力?哪有你好,你以前不是足球隊的嗎?」我客套地回應了北七。
北七搖了搖頭:「足球的體力連續爆發力,只要我跑的距離太遠,我就跟不太上你的速度。」
體力?我熊熊想起自己也有這麼個生理上的優勢,畢竟我每天晨跑三千時總是跑在最前面的幾人之一,這算是我比較出挑的生理優勢。
「純粹練有氧的話,身體比較不容易有線條。」一旁的教練忍不住犯了職業病:「如果你想減脂增肌,同時還想增強你的爆發力的話,我建議你還是多做些無氧運動。」
我看著教練閃閃發光的友善目光,即使我人再怎麼彆扭,也實在狠不下心拒絕他的好意。
「請教我兩招吧,教練。」我正式向教練拜師。
從那天開始,我成為連上「陽光派」的外門弟子。平日不但加倍認真地操練身體,午休時也不在一個人耍自閉,而是和教練等人一起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以及跳那累死人HIIT運動操。
於是,位於二連樓房第二層、靠近穿堂的角落,變成我午休時的最佳去處。
即使二連充滿了各種臭男人,但吸引力法則依舊有效。我和教練的陽光組合也吸引了部分對練肌肉感興趣的弟兄,如綽號「朋友」的秉佑哥、擅長翻跟頭、在廟會專門跳增減二將的「觔斗雲」等人,都對教練的一對一私人教學有了興趣,常忍不住技癢便一同加入練習。
儘管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身上的臭汗常搞得軍服臭不可聞,但久入鮑魚之肆的我漸漸也不覺其臭,鍛鍊身體帶給我的內啡肽刺激已在我的大腦內締結了正向回饋,原先軟呼呼的胸腹也逐漸變得緊緻平實,那些藏在肌束與皮層間的肥油漸漸被燃燒殆盡,讓我的肌肉線條變得愈來愈乾。
但在軍中的時間畢竟太短,我在短時間內很難得到大幅度提升。讓我認清這點的,是在某次的出公差任務。
那天我這班被派去整理廚房倉庫,我才喜孜孜地扛著一大籃高麗菜、為自己的成長感到欣喜的同時,馬上就被雙手各扛一個空瓦斯鋼瓶的八加九所震攝:光是一個瓦斯瓶就超過二十公斤,八加九要想打死我,只是想或不想的問題而已。
「哼,北七。」八加九向我高高抬起下巴,炫耀起自己過人的蠻力。某程度上這傢伙還是挺可愛的,只要有機會炫耀自己的身材或力氣,八加九就會變得格外認真,甚至堪稱可靠。
不過,那時的我欣賞不了八加九僅剩的純真。
八加九秀完肌肉,又領著白斬雞和八三么率先溜了,留下我和北七、教練、小畫家等人繼續收拾殘局。
廚房倉庫髒的一言難盡,光是被菜油和老鼠屎搞得一蹋糊塗的地板,就讓我刷得上半身無比痠痛。但一股莫名的責任感還是讓我硬著頭皮打掃起來,畢竟工作再怎麼繁瑣,也比待在炙熱的集合場上集體放空要好。
看著黝黑油膩的地板被一步步還原的乾淨亮潔,難得遇到群肯努力做髒活的兵,連上長官本著願打願捱的精神,讓我們休息後不必歸隊,繼續打掃下去即可。
《黑暗騎士》裡的小丑說過:「如果你擅長做某件事,千萬別免費去做。」但我們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畢竟軍人的本質是服從,而非討價還價。
可惜這個觀念已不是共識,哪怕強調的人再多也是一樣。
原先僅需要一小時的公差,被延長到接近兩個小時,這讓八加九的小團體很不樂意,幾個人開始磨起洋工,讓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
「做那麼認真幹嘛?是有加錢齁?」白斬雞有意無意地說著,手上拿著一條抹布,死活就是懶得動手。
「北七。」八加九故做老成:「大學生就是這樣,覺得自己認真就了不起。」
「嘎哈。」八三么附和地笑出聲來,抬手凝視起自己的手背,顯得女氣十足。
我無法無視這仨的風涼話,忍不住開了嘲諷模式:「怎樣?耍個廢還覺得自己了不起?」
白斬雞撇過頭,不再說話,半個身子隨即被八加九隱沒。
我忍不住「嗤」地一聲笑,轉身繼續整理髒亂的櫥櫃。
「嘿。」八加九向我叫喚著,似乎想幫白斬雞找回場子。
可惜我不給他這個面子,只是背對著他做我該做的事。
八加九也不多話,直挺挺地走到我面前,接著便站到我身後。
我不得不轉過身來,只見八加九歪著頭、一語不發地站在我面前。一雙三白眼泛起的冷光彷若無形物質,推動身上的陣陣濃菸味向我襲來,味道實在有夠沖。
他愈靠愈近,然後胸膛猛地向一撞,接著便是不斷地朝我擠壓。
我勉強保持原地不動,張大眼睛死死瞪著他的臉。
很明顯,這是八加九挑釁人的老招數。只要我忍不住先動手,他就能名正言順地暴打我一頓。
整起暴力事件最終也會被解釋成小小的衝突事件,就像「小正圍毆事件」一樣不了了之。
我要做的就是忍耐,同時不示弱。否則我接下來的日子多半會像落單的牛羚一樣,被成群鬣狗圍攻、最終脫肛而死,使軍旅生涯成為人生的一大新汙點。
於是我們兩人就以手插口袋、胸膛相抵的可笑姿勢相互角力著,誰都不肯先伸手推攘對方,同時誰也不願先行示弱。情況彷若一場扭曲的膽小鬼賽局。
我們勘勘對峙過了半分鐘,就被其他人拉了開來。
我還在喘氣的功夫,負責監工的黃班長進了廚房倉庫,看我們分成兩波人,有些詫異:「你們在幹嘛?」
「...模擬台海局勢。」
當天中午,我早早吃完飯,又一個人來到鍛鍊肌肉的二樓穿堂。我一趴在地上,頓時感到胸口一陣疼痛,幾個伏地挺身一做完,頓時痛到齜牙。
練身體對抗軍中惡霸?我當自己是運動傳記電影的主角嗎?如果練幾個禮拜肌肉,就能直接在力量上輾壓八加九,那做為體育奇才的我幹嘛還不出道打拳?
我趴在地上一陣苦笑,對自己學生氣的想法感到丟臉。
如果用愛發電式的自我感動有效,世界怎麼還是戰爭不斷?
胡思亂想間,準備午休的教練不知不覺來到我身後。
「腰不要塌,下去時吐氣、上來時憋氣。」教練說道。
我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苦笑道:「我沒力了,胸口被89號撞到的地方還有點痛。」
「怎麼不去保健室?」
「晚點還在痛我就去。」
教練抓了抓頭:「那...你今天還是休息吧。」
「說得也是。」過了半响我才訥訥出口。
按照彆腳軍教片的節奏,我們應該來個直抵心靈的對話,但這種氛圍顯然不太適合我,於是我順勢站起身,準備往大寢方向走去。
「你...」
我看教練還有些欲言又止,耐不住好奇便停下腳步。
「什麼事?」
「我覺得這很不像你。」教練一手敲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邊嘗試組織著語言:「但又覺得果然是你會做的事。」
我不太習慣成為話題主角,只能先試探一下虛實:「你是指我和89號的事?」
「對,但不只是今天的事。」
「你可以冷靜到極點,也可以非常火爆。硬要說的話就是...協調性不是很好?」
我還在估摸教練的話中含意,教練繼續說道:「就像是伏地挺身一樣。不是力氣大、伏地挺身就能做得好。你同時也要保持身體的平衡,用適合的節奏穩穩做下去,你的身體才能慢慢變強。」
「你想講的不只是健身吧?」
教練微微舉起右手,示意我讓他說下去:「......如果你一口氣做個不停,或許你一次可以做滿多下,但終究無法穩定進步,感覺到的疲勞感甚至還更大。」
「你的意思是,我對人的態度不要和我健身時一樣猛烈?就像我幾乎都把力氣用在發力上,結果效果很而不好?」
教練說道:「應該說是協調性吧!你的協調性不好。」
「不是說你性格不好相處,就是你有時太黑白分明了點。」教練繼續道:「好比健身,你不可能光練一個動作就可以變得好看。如果你一口氣都把精力放在練胸背上,那整體效果不會太好,你也很難朝原本的目標前進。」
教練一本正經地說完,我感到有些想笑:這氣氛健康、正常地像在演《莒光園地》2.0一樣,感覺有些尬。
但我還是向教練表達了感謝之意。
真實世界不是勵志電影,我沒有馬上領悟出什麼道理、然後做出明顯、健康積極的心態調整。相反地,教練嘗試表達的道理,我直到兩年多後才完全明白。
但那就是後話了。
當晚,我摀著悶痛的胸口肌肉,回想著從圍毆之夜以來,從八加九身上觀察到的種種跡象,對於如何和八加九應對相處,有了些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