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認為一件東西會真正地不見。
我猜想大多數人都有這樣的經驗:你不小心從桌上撥掉了一個小東西,不管那是橡皮擦、迴紋針或是一支筆,總之你趕緊彎腰、仔細搜查地板,可是你再也找不它。 我一直不認為一件東西會真正地不見,當我遺失某樣物品時,我總想像它一定就在某個我搜查不周全的盲點靜靜待著,從那之後,它的存在便於「時間」上出現了半永久的停滯,也許直到在未來的某日再次被人尋獲,不管是我或別人;又或者,它會隨各種環境係數的影響慢慢磨損、變質、腐朽……但這些都稱不上真正的消失,不會是什麼神秘的力量、脫離物理邏輯的解釋。 單從「遺失物品」這樣的出發點其實可以衍生出許多能夠探討的哲學題目,不過對於我而言最有感觸的領域則是「人」。 那些消失的人……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除了天生的好奇心之外,我猜想我在「尋找原因」這件事情上有很大的程度都受到了我父母親的影響,他們的職業是警察,在他們從警數十年的生涯裡接手過各式各樣的刑事案件,有些詳細的內情甚至在新聞上更不曾揭露過,不過當他們回家時他們會相互討論,又或是當我放學、必須先到警局做功課、等待他們下班之際,無論有意或無意,我也可以接觸到更多刑警們對於案件的第一手資訊,包含了他們的偵查策略、案情推論、檢驗報告、採集證物以及現場紀錄等等,總之刑警的工作不離開一個重要的核心:在破碎的結果中還原事件的原貌,誰?做了什麼?怎麼做?在什麼時候?為什麼?在哪裡?……透過邏輯推演以及科技的應用,大部分的案件都能夠得到破解,但總有些例外的少數,在線索不足的前提之下,那些案子成了懸案,輕則如贓款或毒品的不翼而飛,重則為兇手或被害人徹底消失在這世界上。 而正如我前文所說:我不認為一件東西會真正地、徹底地、無緣無故地消失不見。 我的母親已臨近退休的年紀,前幾年我曾詢問她:在她的從警生涯中是否有她印象最深刻的案子,而她不假思索,立即告訴了我一個故事: 莫約在1990年左右,當時她剛轉任刑事組偵查員並被調派至往後她工作十多載的轄區,某天清晨她被分配到一個案子,原來是有一家人的大女兒失蹤了,她年約二十歲出頭,在一處郊外的工廠擔任流水線裝配員,由於工廠24小時都在運作,所以該名女子是在深夜才下班,按照以往的習慣以及那座工廠的位置,她騎乘腳踏車通勤的路線其實相當固定,不外乎就是沿著產業道路離開加工區然後再接上主幹道回家,幾乎就是一個直角,而她的父母親同樣因為習慣了女兒的作息,因此總是會等到她回家之後才會拉下鐵門、結束這一天,但就在當晚,那對夫妻遲遲未等到女兒歸來,於是父親騎著摩托車從家裡出發、沿著尋常的路線來到工廠想要知道女兒的下落,可是廠裡的同事卻說當事人早已在換班時間回家了,於是這名父親在回程的路上放慢了速度,試圖於漆黑的路線上再搜查一次,他擔心的是:也許女兒發生了車禍、倒在路邊卻沒被任何人發現,然而無論他再怎麼仔細,一路騎回家,他依舊不見女兒的蹤影,直到天亮,夫妻倆越發擔心,於是才到派出所報警。
警方首先同樣沿著她的固定通勤路線巡查了一次,途中沒發現任何結果,沒有血跡、沒有剎車痕,代表昨晚這條路線上不曾發生過車禍,於是警方做出了另一個假設:也許她想要快點回到家,因此她選了一條捷徑,而這條所謂的捷徑其實警方也大致知道,那是一條鄉下的土路,沒有鋪設柏油、沒有正式的路名,只是單純靠著來往車輛在草堆中壓出的小徑,只有極少數的當地人才知道這條小徑的存在,於是警方前往這條土路搜查,沒多久,他們就發現了那名已經斷氣的失蹤女性,按照命案現場的偵查以及後來的法醫鑑定,推論發生的過程應該是當時有個人騎著機車高速從她身後接近,最後直接使用一根木棒甩向她的後腦勺,導致她顱內出血、倒在路邊,不久後便直接死亡,她的身上沒有遺失任何財物、沒有被性侵的痕跡,因此兇手應該是隨機犯案,畢竟在當晚該名死者會選擇走這條小路也是隨機之舉。
這當中也凸顯了一點:兇手應該很有可能是當地人,畢竟這條土路是如此隱蔽,然後警方也必須釐清究竟兇手是尾隨著被害人進入土路才行兇?亦或是他老早就埋伏在此?而基於先前的隨機理由,埋伏的可能性相對較小,畢竟他很有可能在這裡等了一整晚但完全沒有任何人行經這條土路,於是警方只好專注於尾隨的假設上;這附近的道路並沒有那麼複雜,從土路回溯,只有一條支道會通往加工區,因此若是尾隨,那麼兇手應該打從一開始在加工區時就會被目擊,從這方向,警方對於加工廠進行大量的排查,但完全沒有任何目擊的印象,加上當時是1990年左右,根本沒有所謂的路口監視器這東西,以至於警方就算將搜查範圍擴大到主幹道上也沒用,尤其當時已是深夜,根本沒有多少住戶或商家在那時還醒著,最後,這件案子就成了一樁冷案。
接著在17年後,也就是2006年的秋天,我媽接到了另一樁案子,一抵達現場並了解詳情之後,熟悉感油然而生,因為命案現場就在當年那名年輕女工受到襲擊的同一條小徑上,17年過去了,這個地方還是沒有裝設路燈、沒有鋪設柏油,死者是一名住在附近的七旬老翁,在半夜的時候早起想要去巡田,於是騎著腳踏車從這條土路穿越,其後遭人騎機車從後方追上,以木棍直擊後腦致死,這整個過程與17年前的女工命案如出一轍,我媽頓時在感受到毛骨悚然之餘同時又感到憤怒,直覺告訴她這兩宗案件是同一人所為,以至於她相當自責,倘若當時他們能夠抓到兇手,那麼也許就不會再發生另一宗命案,而後續也一樣令人感到無力,還是沒有路口監視器、還是沒有更多的目擊情報,這名老翁遇襲命案終究沒有破解的希望。
我媽時不時地會去猜想著那名兇手的動機、他可能幾歲、體型大概如何、職業是什麼……聽完她的描述,我也納悶著同樣的問題,在這17年間,兇手到底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時至今日,這兩宗案件被列為系列案件,極為有限的線索使其淪為冷案。
根據我媽的側寫,她認為在1990的第一宗案件發生時,那名嫌犯的年紀應該非常輕,很可能只是國、高中左右而已,初次行兇也許只是心情不好,半夜在外遊蕩,看見那名騎向土路的女工,出於洩憤或惡作劇,他臨時起意,決定見人就打,而他本人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打死了人,於是之後他又回到了學校,畢竟校園是一個相對資訊封閉的環境,尤其那是1990年,網路並不盛行,身為學生也對新聞毫不在意;然而有過這樣的經驗加上始終沒有被人發現,他等於在人格養成上並沒有對此產生罪惡感,以至於在多年後,他仍認為只要自己想要,他依然可以重回舊地、犯下同樣的罪刑,而且也不會遭遇法律的制裁。
而根據我自己的猜想:我懷疑那名兇嫌也許在後來因為其他的案件而被判刑入獄,所以他才會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沒有那麼快地,或說頻繁地施行下一宗系列案件,加上科技的限制,諸如全國犯罪中心資料庫的建立,以及DNA鑑識在台普及化的應用,都是到了相對後期才逐漸成熟,因此他們(警方)才會少了這方面的推理思維與選項。
言行至此,關於具體內容,我盡可能地不想透露出更多細節,不過,從2006年之後,由於高鐵路線會經過該區域的關係,該命案現場的臨近地段才又被重新規劃,原來的土路總算被鋪設成柏油路,並且加設了路燈與紅綠燈,濱臨主幹道處也終於設置了路口監視器,並開設了24小時營運的加油站,原來的產業道路也因為加工區的規模系統化擴建而進一步拓寬,這方便了更大的運輸吞納量,每日的車流也變得更多了。
而每當我有機會通過該路段時,我總是會朝著當年的命案現場多望一眼,然後繼續想像:也許那名兇手早已重返現場無數次,打從1990年開始直到2023年的今天,而我有種直覺:他一定還活著,而且繼續在某處過著他相對正常的生活,任何一個曾經與他接觸過的人都不會知道他曾經有過這段秘密。
他並沒有消失。
在鄉下地方,其實有很多這樣邊緣的人物,很多邊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