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曲喫茶】2023/02/13 | 塵和土

大年初三，在濕冷的天氣裡，我再度踏上了台北某公墓的樹葬區。

這天在農曆上，是我母親逝世一周年。

想起一年多前，為了母親癌末四處奔走，從申請居家安寧、與社工接洽相關事項，到跑了幾趟輔具中心，終於把電動床弄到台北老家，讓母親得以在過年前回到自己熟悉的家裡休養。雖不能說是心力交瘁，但的確有一種看不到明天的感覺。

而我所申請的居家照護也趕在年前遞交了文件，眼看著過完年，居家照護就能到家裡協助，所有居家安寧所需全部到位，沒想到母親還是在過年期間辭世。

那段日子裡，突然習慣聽著John Coltrane的這張《Stardust》專輯，在濕冷、彷彿看不到希望的冬日裡，就這樣伴隨著像是行屍走肉、早已奔波到麻木的我。

除了第三首是快板以外，我特別喜歡第一首〈Stardust〉，以及第四首〈Then I'll Be Tired Of You〉。

第四首〈Then I'll Be Tired Of You〉的旋律相當甜美，楚楚可憐，在John Coltrane的吹奏下更顯得多愁善感。如果查詢歌詞，會發現曲意並非如曲名那樣「對你厭倦而離別」，而是「只有海枯石爛，我才會對你厭倦」，是一首情意堅定的歌曲。

我非常訝異，〈Then I'll Be Tired Of You〉並不是熱門的爵士標準曲目（Standard），甚至是否能算是標準曲目都很難說，然而John Coltrane選擇錄製這首，並且讓我在此時聽到，不知是否冥冥注定。

當然，沒有了歌詞，對於樂曲的感受就可以跳脫字面的束縛，其柔情可投射在任何感情上面，自然也就成為我在為母親奔走的日子裡足以存放個人壓抑情緒的秘密容器。

每次聽到這首〈Then I'll Be Tired Of You〉，就會忍不住去想，當時的作法是對的嗎？雖然母親很早就帶著我們簽署了「放棄緊急急救與預立安寧同意書」，但真正到了這個節骨眼，不做積極處置（開刀、插管等侵入性處置），只讓她慢慢地接近死亡，這樣是對的嗎？

還記得有一天，正在前往輔具中心的公車路上，不斷接到手機來電，我急忙在下一站下車接聽電話，只聽到醫生很緊急的問我，由於母親血氧掉到危險值，是否能同意接受在靜脈插管？那一刻，我很清楚知道母親會拒絕，但她無法說；我只好跟醫生說我和我哥討論後再回覆。

我哥聽到狀況後，說他可以接受母親插管。

這一刻，我幾乎崩潰了，我知道必須守住母親不想接受侵入性治療的意願，卻又因為自己沒有那個魄力獨排眾議，最後讓我哥破壞約定了。因為在心裡，我們其實都還沒做好母親馬上離開我們的準備。

我當然也很清楚，母親的身體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能這麼自私。

事後想想，只有還活著的人，才會不斷陷入這種糾結。

所幸後來血氧值逐漸回升，母親也不需要真的插管。但這件事對我來說相當天人交戰，任何一個決定都可能讓我後悔終身。

而第一首〈Stardust〉的開頭，沉重地像是送葬進行曲，也是那時舉行樹葬時，反覆在我心裡縈繞的旋律。生前如此之重，死後竟如此之輕，不得不令人感嘆人的渺小。但就算如此，如果我母親生前再更多為自已而活、再更自私一點，是不是會更健康開心？

果然只有還活著的人，才會不斷陷入這種糾結。

現在再回過來看看眼前樹下的這塊土坡，不知母親在此是否安詳？還記得去年下葬時，連續多天的陰雨突然停止，出了太陽，眼前的樹也開了花，彷彿像是母親在對我說，謝謝我堅持她的遺願，在父兄還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我就向禮儀公司要求樹葬。畢竟之前為了是否要插管一事，我險些背叛了母親。

這天也有許多人趁著年假來探望故人，使得原本寂寥的樹葬區變得溫馨熱鬧。或許母親真的有遠見，越來越多人選擇樹葬。聽著周遭山林蟲鳥聲，聞著草木花香，微小如宇宙星塵的我們，最後還是好好地投入自然的懷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