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旅伴約好見面的日子正是十二月三日,星期一,對我來說,是一週的開始。
雖然有了匆忙而岌岌可危的開端,在巴士上休息一路,重新找回對新旅程的期待和精神,看見旅伴的關心,又更安定了一些。
他不時會跟我分享我正在巴黎的經歷。
「我吃了一個法式可麗餅。」他發了照片過來,扁扁薄薄的可麗餅皮中央只撒著些許糖霜,看起來挺悽慘可憐的。「四點五歐元我不知所措。」
被「不知所措」這個形容逗笑了。
「好崩潰喔,沒有果醬,只有幾點糖。」
「下下站瑞士我已經做好吃麵包吃好吃飽的準備,我要一大堆麵包過去。」
「他們麵包也不便宜,你可以從義大利帶過去。」
說起吃,他似乎打開話匣子,點綴了漫長的車程。
「希望義大利有很多便宜的義大利麵和披薩,我會狂吃。」
我抿了嘴笑,旅伴是開朗的人,我一直感到安心。「義大利冰淇淋很便宜,你也可以猛吃。」
「一定要!你是吃貨嗎?」他句末附了表情圖,「我要先跟妳抱歉,因為我很會吃。」
好可愛,我笑得不停。
他繼續說他在法國預計要嘗試的食物,蝸牛、油封鴨等,也會跟我描述吃起來的味道,螺肉被抓出來對比,我起雞皮疙瘩的抖了抖。
不敢嘗鮮讓我錯過許多,但我也只好接受這份小小遺憾。
到站的巴士是停在距離中央車站一段路的街邊,相對靠近公車月台,進入羅馬城市後我已經開啟地圖定位,小藍點緩緩移動著,為了縮減懵懵站在下車點的時間,我焦急搜索著相關部落格或網誌。
查詢是否有前人搭乘過,或是有人著墨過巴士停靠處的交通與指示牌。資訊太少了,我又隱隱興起不安,指尖開始發涼,抿緊了唇。
我太想要表現得從容不迫,太想要披著冬色陽光風光明媚,不願意看起來稚嫩又孩子氣,簡單說,一副好欺負的表情。不是為了驕傲,是為了保護自己。
至今所遇到的義大利旅館,有一個跟過去曾住過的旅館完全不同的經驗,工作人員會透過訂房網站系統或是電子信箱事先聯絡,我以為只是例行的詢問預計入住時間,我並不放在心上,我想我入住的時間應該是晚於開放check in時間。直到再次收到催促的問詢,我才粗粗估略了時間點,後來才知道,義大利人儘管是工作時間內,他們也不一定會在崗位上。
也因此,我馬不停蹄的趕路,這次不光是與日光的追逐,也是與旅館人員的賽跑,我貪心的希望所有計劃都能剛剛好,不會抱歉的讓他等,我也不用徬徨枯等。
手機螢幕裡的旅館地標被我放大出來,我選了規劃路線,半信半疑的瀏覽下方出現的可搭乘公車班次,一面四處張望公車站牌,仔細確認行駛方向,心中沒有太多的底氣,因為這裡不是台灣,不是我們熟悉的生活模式,我沒辦法不慌不忙切出公車動態程式,而只能像個學步兒童慢慢摸索。
偏偏我不容許自己慢吞吞的姿態。
模糊選定了一班車,買不買票的猶豫被我囫圇吞棗似的消化掉了,又一次坐了霸王車,滿座的公車上大家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交談聲並不多,車型與空間都有些老舊,邊邊角角與一些欄杆窗溝卡著歲月的垢,我縮手縮腳的撿了最後方的位置,小心翼翼坐下,輕手輕腳的舉止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像根繃緊的弦,我一直處於緊張狀態,思緒渾沌成一團,視線來來回回在手機與路邊等待上車的人間,確認地圖上我的藍點是逐漸往旅館靠近,也偷偷打量有沒有查票人混入人流。不知道怎麼的,我卻注意起左前方正在化妝的女生,從底妝、遮瑕膏、眼影、腮紅以及口紅,行雲流水的流暢和從容自信。
有點被吸引了注意力,分去了我在等旅館人員訊息的焦慮。
我快到了,但是櫃台人員還沒有回我訊息;被抓逃票太丟臉了,我快到了我快下車了;天色快黑了,櫃台人員到底能不能提早到。
直到按下下車鈴,穩當當踩在柏油地面,呼吸到流通的空氣,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如釋重負的感受只短暫出現了一秒,我又繼續戳著螢幕,回覆訊息。
「好像沒人,我在門口一直按門鈴。」
「有電話可以打嗎?電話接嗎?」
「沒接怎麼辦?我在旅館前面了,但我還在默默等旅館員來開門。」
「好,沒關係,妳一個人還好吧?」
終於得到旅館人員說他會趕快過來的回應,接著我也只能靠著牆乖乖等待。這種建築像是台北車站附近常見的綜合大樓,而住宿指示佔據其中的某幾層樓,但是,外觀的新舊一言難盡,有些摸不清它的面貌究竟如何。
「我默默等,可是天好像快黑了,我有點緊張。」
「我也快到車站,要我過去找妳會合嗎?」
「這樣來回跑有點麻煩,還是你行李很多嗎?」
「還好,可以隨身揹著。」
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一個男子筆直朝我走來,手中拎著鑰匙串,打了照面,確認我們是彼此要找的人,沒有多做寒暄,他領著我往公寓樓內走,停在一扇木門前面,舉放在胸前的手摩娑著手機,眼光與動作都十分侷促。
他推開了木門,裡面是一個極為狹窄的空間,兩個人綽綽有餘,三個人可以但是偏微擁擠,他示意我一起進去。這是從未見過的木製電梯,我甚至不確定能不能稱它電梯,它也是像我們一般認知的電梯一樣運作嗎?
我對這個會移動的小空間充滿困惑和不安。
目光抖抖瑟瑟的望著他的側身,見他伸手闔上門,兩扇門關上了,沒有扣合的踏實感,但是眼見是關上了。他轉而按了數字鍵,電梯轟隆的慢慢上升,我又驚又懼,很怕它途中無法承載的垂直落下。
旅館人員講解介紹完房間與設備,還有些許不難遵守的小規定,他很快的功成身退,毫不留戀,倒是符合義大利人不受拘束與紈絝的形象。
果斷放下行李,只抓了幾件重要物品隨身攜帶,匆匆要下樓,踏了幾步樓梯,覺得又黑又未知,只好轉身再跑回去搭那座奇特的電梯。
「妳要小心安全,我室友前兩天連續在巴黎的搶,超恐怖。」
「好的,我隨身包揹在外套裡。」發出訊息的同時,心口涼了涼,「好可怕,我們等下一定要來聊巴黎經驗。」
很多,我忘記了,我刻意忘記了。
我不知道時間帶走了多少,或許時間也帶不走什麼,只能讓新的記憶不斷雪一般的覆蓋上去,直到看不出灰暗的足跡與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