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麗》（Aftersun）——夏日晴暖，而我們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週六傍晚去台南真善美劇院看南部僅剩一個場次的電影《日麗》（Aftersun），影院內部異常潮濕而擁擠，觀影人群比想像中多，出來後天已暗下來了，徒步走到附近的一家麵攤用完晚餐，才緩緩騎車返回宿舍。）

這部片的英文片名非常美，中文也翻得極美，看完全片後，光是這個標題就讓我想到栩栩的詩〈此來〉最後兩句，我認為英文片名"Aftersun"直觀而言就像片中展示的、進入回憶階段的炎夏，回看才赫然發現〈此來〉這首詩第一段結束時也暗示著一個即將逝去的夏日，之間的連繫如此頹幻而遙遠。

直到最後一幕畫面暗去，片名"Aftersun"浮現眼前，感到一種深深的困惑和無語，情緒濕漉而破碎的像片中散落悠長的剪輯畫面，倒轉、停滯、空白、旋轉，尤其像背景音那零碎頻顫的樂器，在一個黑盒子內意味深長的共振嗡鳴，許多閃爍的細節如那場幾度穿插在黑暗中的舞會，顛亂目眩的亮起、暗去，燈光造成的停頓和移動彷彿停格畫面般逐幀播放，回想時僅剩水底般昏昧模糊的視覺。

乍看是一個離婚父親帶11歲女兒渡過啟蒙般的夏天假期，遊戲機台、冷飲、陽光及防曬，以及一些男女情愛和笑語，那臺DV錄下的粗顆粒畫面如同水面上波光反照的殘影，暗地裡卻如海潮的來去不定，以及日光穿透水面所顯現的幽深，於是，土耳其夏天渡假村的湛藍壯美，跳傘般遙遠渺小的夏日懸浮在寬闊無際的藍天水面上，一切彷彿不著邊際的對話和風景，彷彿都是包裹著憂鬱內核的障眼法，在許多在DV鏡頭外的「當下」呈現和透過鏡面反射的、無法言說的幽深情感，風和日麗的暖陽下將父親龐然背影裡傾洩而出的悲傷照得更為清晰。

很喜歡片頭展示的一段倒敘播放的DV錄像畫面，預示破碎紛亂的時間經驗，直到最後，長大成人的11歲女孩回想機制啟動時，我們才知道這是一個關於嘗試接近「回憶」的故事。如此，那些透過小女孩之眼親臨現場的一幕幕畫面，總是無可避免、一再地成為此刻將逝未逝的預感，亦由於回憶性質造成線性敘事的瓦解，與DV錄像穿插的間隙開展曖昧不明的敘事空間，以及那場極度魔幻、彷彿潛入內心般閃爍不定的黑暗舞會，在假期最末和父親共舞的那場Last dance終於在此處——架空、介在想像和回憶的邊界地帶重合，因為緊抓彼此而失重，佚失一切秩序。

《日麗》意欲呈現一個彷彿在時間邊陲的敘事：我在這裡，「當下」總是在瞬間成為過去，而同時從未來回望一去不返的11歲夏天。電影以極度去脈絡的方式呈現一段撲朔的時間切片，眩暈、無可追溯，而回憶本身總是那麼不可靠，唯存留的DV錄像成為當年假期存有的證據，卻始終無法觀見事件的全貌——觀眾便試圖在二者之間拼湊出父親陰暗而深不見底的憂鬱，以及其中反覆指向死亡的暗示。直到最終，父親手持DV攝影機走向那代表回憶和想像邊界的舞池，走入小女孩在假期之後的漫長人生中，一次次供以回想及思念。於是，無論當年父親是如何渾沌難明、之間有多少未說出口的秘密，唯有兩人間的愛是確鑿無疑的，存留在每一處DV影格和回想的細節裡，而足以抵抗每一處懸垂將墜的崩塌。

202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