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的未來之聲」— Manuel Göttsching / 《 E2-E4 》

【前言】

有些音樂人或樂團需要花費數年時間來製作一張專輯，有些則以光速相繼推出熱門作品。然而完成一張作品應耗費多長時間，並沒有準確的答案，就如同 Manuel Göttsching 能夠在一小時的即興過程中誕生出改變整個遊戲規則的重要專輯 《 E2-E4 》，內容上著實超越了理性思維，比起音樂，更像是一種嶄新理論。

Göttsching 作為柏林實驗音樂場景中最響亮的一員，許多創作者皆在他的音樂作品中找到了避難所，間皆促進了無數實驗搖滾樂團的探索路程，談到 《 E2-E4 》時，他表示：「我接受過即興表演的訓練，在60年代末開始演奏即興音樂，一開始加入藍調樂團 Steeple Chase Blues Band，再來是 Ash Ra Tempel，尤其後者的首張專輯完全是即興創作的。而關於 《 E2-E4 》，我只是拿著樂器，準備了兩個和弦和一些基本的 bassline，接著開始摸索把玩，用和弦與音序器以及響度進行即興創作，使過程中不斷產生變化。我起初沒有打算將它做為專輯發行，只不過是錄製了一個素材，如同我過往所做的事情一樣，但不知何故，這個過程真的很棒。」

《 E2-E4 》 不只是一般的器樂演奏專輯，在這60分鐘的內容裡，它要求保持絕對的聆聽專注，並在整個過程中不斷給予聽者意想不到的分裂發展。像火車一樣不斷前行的合成器和輕快的鼓點、隱約可聞某種機器裝置開啟和關閉的聲音，就是這樣一種不強加於人的音樂風格，成為其中的魅力所在。移除過於華麗的合成器、粗暴和喧囂的鼓聲，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低沉、激烈的和循序漸進的器樂即興，像是從電纜上發散的凌亂電流。這種技術至今仍在延續，仍有無懈可擊的深遠影響力。

因此，這張專輯背後的故事令許多人感到好奇：基於西洋棋概念，由前德國泡菜搖滾（Krautrock）樂手製作的鐵克諾舞曲（techno） 原型，專輯唯一曲目是近一小時長的單軌器樂。荒唐，實在是荒唐，它理應寫入音樂史冊，但不知何故，《 E2-E4 》 並沒有作為整個80年代最前衛和最創新的作品之一脫穎而出。

幸好，今天我們發現了這個遺跡，一張完美保存的相片，記錄了原生音樂誕生的重要時刻，更是現代電子音樂的起源。

【創作】

Manuel Göttsching 在電話線的另一頭說道：「我還保有許多當時錄製的磁帶，那些1970年後半的素材。我曾經發行過一系列的專輯叫做 《 The Private Tapes 》，其中有很多是我在那些年裡的錄音。但是，關於我如何錄製和製作 《 E2-E4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依然相當特別。」

這首長達近一小時的曲目，是在發行前近三年的一次漫長巡演結束時所錄製，而最初的創作願景都與音樂無關，目的其實是為了安撫 Göttsching 在巡演後情緒低落的練習曲，以及讓自己可以在即將到來的新旅程中不會感到無趣。雖然在此前他便時常這樣做，但正如他本人所說，這次的經驗是與眾不同的。

當時為 1981年，柏林處在文化復興的高峰，在這座戰後城市，音樂中的實驗主義是新的貨幣，固有的結構被摧殘殆盡，有些人將針織機和打字機敲擊交錯而成的冷僻之聲化為歌曲；而有些人則試著以各種不同的速率演奏貝多芬交響曲。而 Göttsching 作為泡菜搖滾樂團 Ash Ra Tempel 的創始成員之一，從在學校裡翻玩 The Rolling Stones 的歌曲，到1975年發行他的極簡主義古典電子專輯 《 Inventions for Electric Guitar 》，再到最被推崇的技術派傑作 《 E2-E4 》，他創作中的重要核心便是天馬行空的即興發揮，就像 Ash Ra Tempel 曾被稱為迷幻版本的 James Brown。飄逸的長髮遮住了樂手們的表情，不需要過多的相互對視，他們能在沒有譜寫過任何音符的情況下持續演奏數個小時。

Göttsching 正在與同為電子音樂先驅的 Klaus Schulze 進行巡演。一天晚上，他決定隨興錄製一些東西作為練習，於是，他連接合成器，啟動了音序器，在他的 Prophet 10 上設定了一套雙和弦循環後創造了歷史。一切完全是臨時起意，在回放時，他發現自己可能有機會意外創作出一張完美專輯。音樂在完全平衡的狀態下流動，甚至在他反覆重播之後，仍無法挑出任何錯誤，整體的感受皆在水平之上，不需要再去做任何嘗試和編修：「我在錄音後立即回放，那是1981年底，我正在醞釀一張全新的個人專輯，這只是我錄製的其中一個環節。我回頭聽了一下，覺得還不錯，接著將它播放給我的朋友們聽，他們全都對此讚嘆不已。」

【發行】

於是 Göttsching 決定不再剪輯，按原曲發行，他的第一廠牌選擇是 Virgin，並在老闆 Richard Brenson 的遊艇上向他播放了這盤磁帶。後者表示自己相當喜歡這張專輯，希望能夠發行它，但 Göttsching 對此持懷疑態度，畢竟當年 Virgin 發行他的早期作品時還只是一個小品牌，而如今版圖不斷擴大，他擔心自己的作品會在一堆商業音樂中被埋沒，於是直到1984年才發行專輯。

Göttsching 決定在朋友的廠牌 Inteam，限量發行1000張專輯，且並不期望有太大的銷售量。隨後發現像 Larry Levan 這樣擁有極高知名度的美國 DJ 在播放 《 E2-E4 》 時，他感到驚訝，由於缺乏沈重的基調和巨錘式節拍，他無法想像人們會願意在俱樂部隨之起舞。

【命名】

專輯名稱取自西洋棋最常見的開局命名：「很有趣的一點是，我在錄製音樂之前先下了標題。我有一台老式電腦，我開始用它寫一些程序，當你習慣了簡單的程式語言和命令後，看起來就如同西洋棋，你可以用數字和字母來決定你的下一步行動，而 E2 到 E4 是西洋棋中一個非常簡單的開局戰略，但它也可以被寫成一種電腦程序。」專輯的封面也因此刻意設計成棋盤，Göttsching 堅持不在原始封套的背面標註任何文字，所以，如果你喜歡的話，其實可以把它當成真正的棋盤來使用。

「而這個標題的另一個影響是來自當年剛上映的 《 星際大戰 》 電影，裡面有個機器人叫做R2-D2，而 R2-D2 也可以是一個程序。對我來說，這張專輯打破規則，開啟了一場全新的遊戲，同時這也是我把個人名字放在封面的第一張專輯，而不是以 Ash Ra Tempel 或 Ashra 的名義發行。」

在 《 E2-E4 》 中可以得知兩件事：音樂的本質為何？以及音樂中的想法會如何重塑改變，作為一種當下的聽覺體驗，《 E2-E4 》 具有不可思議的對稱性，就像一首長達60分鐘的流行歌曲，大膽玩弄流行音樂的結構，將一切攤開在巨大的畫布上肆意揮灑顏料，在流行單曲中可能持續幾小節的變化，在這裡可能持續近四分鐘。在接近20分鐘的時候，Göttsching 開始在音調上做手腳，進入了一個平緩的旋律，Göttsching 與他的吉他 riff 在和諧中振動，在中音區纏繞出流暢的線條，同時作為節奏的對位和旋律的變化。

如果說三個和弦構成了龐克的骨架，那麽兩個和弦則是電子樂的靈魂，是音樂可以移動的最低限度，並且至今持續在狹縫裡變化。Göttsching 的吉他獨奏讓人想起 David Gilmour，乾淨但富有表現力的音調將爵士和藍調的氣息與更自由漂浮的點狀迷幻混合在一起，突出了 《 E2-E4 》 最吸引人的亮點之一：音樂恰好位於人類與機器的中介點，大部分的音樂都是合成和排序的，透過預先編程蜿蜒而行，但當吉他進入時，就像是一位莊嚴古典音樂家對其輕撫。不過，演奏樂器的雙手和電子樂音也在轉換角色，在機器的音調可以感覺到幾乎是人類的溫暖，就像一個邀請，一個友好和熱烈的招呼；反觀 Göttsching 的嚴格謹慎的吉他演奏有時卻閃過近似無機的質地，與合成器序列形成一種微妙的共存關係。

【結語】

對許多人來說，作為鐵克諾雛型之經典，《 E2-E4 》 起初在1984年發行時，對每個柏林實驗音樂人來說都是一個大轉彎：「報章說我沒有釐清現代電子音樂的發展，指責我最好去聽看看 Depeche Mode。」

而柏林雜誌和媒體在十年後向 Göttsching 道歉，表示他們犯了大錯誤。

所以這樣看下來，為什麽這張專輯如此有影響力？有許多原因，當然 Göttsching 沒有發明電子音樂，他所做的，就像 Silver Apple 這樣的樂團用搖滾樂塑造電子樂一樣，進而誕生出了一種全新的音樂類型，幫助普及了我們所知道的電子聲響，使電子樂自成一體，這種類型前無古人，沒有任何近似的聲音，最重要的是，它以單刀直入的方式進入全世界的俱樂部。這張專輯是舞曲的開端，忘掉新浪潮或早期電子樂吧，這張專輯至今仍可以令人不禁站起身搖擺舞動，同時沒有任何時間的刻痕在其身上，這就是一切魅力所在，它的永恒不朽和絕對完美的行進既吸引人卻同時令人由衷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