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0|閱讀時間 ‧ 約 41 分鐘

不見白晝

    確診肺癌晚期這天,我把池晝和他前女友養的貓弄丟了。
    他說:「夏稚,如果貓找不回來,你也別回來了!」
    後來,我死在了外面,再也沒回我們的家。
    1
    確診時,醫生一臉嚴肅地問我:「爲什麼咳嗽了這麼久、也出現了耳鳴的現象,結果現在纔來醫院?」
    「我以爲是對貓過敏引起的。」
    醫生似乎不能理解:「過敏還養貓?」
    「嗯。」
    我老公和前女友的貓。
    走出醫院門口的時候,我還很懵。
    早上池晝出門的時候沒有關好臥室的門,他養的貓又溜進了臥室。
    綠茶這個名字,是他前女友起的,因爲它很綠茶,總是黏着池晝,除了池晝,它跟誰也不親。
    池晝離開家後,它總會跳到牀上,窩在他睡過的地方。
    對貓過敏的我就會咳嗽打噴嚏。
    這一次,尤其嚴重。
    我被咳醒了,不同於以往,整個肺部都咳得生疼,當看見手中的血絲時,我有點懵。
    我從來沒想到會因爲小小的過敏引起什麼大問題。
    結果醫生告訴我,我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癌細胞甚至轉移到了腦部。
    原來我這纔是我咳嗽和經常聽不見聲音的真正原因。
    離開醫院後,我在街上游蕩,不知道該幹什麼。
    身體好像變得沉重、無力、虛弱。
    明明早上來檢查的時候還好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好像覺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下意識拿出口袋裏的煙又放了回去。
    渾渾噩噩回到家,走進臥室,喫完藥,窩進被子裏,腦子持續性一片空白。
    窗前的光漸漸消失,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是被池晝叫醒的。
    他清冷的眉眼盯着我,在說着什麼。
    「啊?」我有一瞬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能看見他的嘴張張合合,整個人看起來氣壓很低。
    「而且大門沒關好,綠茶丟了,你知道嗎?」
    我強打起精神:「家裏找過了嗎?」
    綠茶不愛出門,但喜歡躲在暗中觀察,多半是藏在了家裏某個角落。
    「你覺得呢?」池晝反問:「爲什麼不關好大門?你是故意的嗎?」
    「什麼?」
    我懷疑我不僅會耳鳴還會幻聽。
    哪個神經病會故意不關大門?
    我嘆了口氣,淡淡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都要死了,真的沒注意那個門到底關沒關上,我也不是故意要弄丟綠茶。
    我都忍了七年,又沒幾天好活的了,難道還忍不下去嗎?
    可這話我沒法對他說。
    我怕他難過,更怕他不難過。
    池晝對我漠然的態度很生氣:「夏稚,它只是一隻貓,你非要跟它過不去嗎?」
    這不是他說過的最難聽的話,也不是最傷人的話,但我的心還是被針紮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道歉,會服軟,會哄他。
    但我現在好累。
    我也想讓他哄哄我。
    「如果我說是呢?」我抬頭看着他,語氣平淡:「你明明知道我對貓過敏,把它送給家人或者讓朋友來養很難嗎?」
    他怔了一瞬,然後狹長的眉眼泛起冷意。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既然一開始不能接受綠茶就不要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的。」
    我沉默了。
    我當然知道。
    池晝蹙眉看着我:「夏稚,如果綠茶丟了,你也別回來了。」
    說完,他就摔門走了。
    我心中的那一絲絲期待瞬間化成泡沫。
    我好像大夢初醒,突然明白了。
    原來不管我在他身邊多少年,都是一個連前女友的貓都不如的人。
    2
    池晝最討厭欺騙。
    答應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不然他就會很難搞。
    大學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我答應陪他過生日,結果在他生日那天,我晚上去等他下課的時候,從階梯教室外面的窗戶看到,有一個女生坐在他旁邊,蠢蠢欲動往他身邊靠,而他不主動不拒絕,清冷的眉眼透着一股無所謂的渣。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他偏過頭,透過窗戶看到了我。
    我轉身就走了。
    我以爲他會跟我道歉,會來哄我,結果第二天一早,我發現他把我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
    那次他冷了我很長時間,不管我如何道歉,他都不理我。
    他的冷漠,讓我一度覺得我們的關係要結束了。
    直到有一次,我晚上等他下課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
    我當時沒有帶傘,他撐着黑色的雨傘徑直走入了雨裏,沒有看我一眼。
    他的背脊很直也很冷漠。
    池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裏。
    整棟大樓的燈一盞盞在我身後熄滅。
    空蕩蕩的校園裏,只剩下零星披着雨衣拿着手電筒巡邏的保安,催促着我趕緊回宿舍。
    我小聲對着大雨說道:「池晝,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
    我一邊哭一邊走進了雨裏。
    因爲校園幾乎沒有人,所以我肆無忌憚地哭出了聲。
    然後就在拐角處,一雙冰涼的手突然把我拽進了懷裏。
    我驚呼出聲。
    卻瞬間被奪走了呼吸。
    在保安的手電筒照過來的時候,池晝側過傘擋住了光來的方向。
    我拽着他的衣領,抽抽噎噎地踮起腳尖……
    他不耐煩地擦了擦我眼角的水漬:「別哭了。」
    「池晝。」我小聲叫他名字:「你能不能別生氣了?」
    他發出戲謔的笑,白皙的面容比月光還疏離冷淡。
    「哼。你還會怕我生氣?」
    我伸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角,踮起腳靠近他,他一抬頭躲開了,我的鼻尖直接撞到了他的下巴上。
    「池晝,以後每個生日我都陪你過,我說話算數。」
    他低頭,垂眸看着我,眸色很深。
    「我發誓!說謊的人吞一千根針!」
    後來,他把我背到了女生宿舍樓下。
    地上的積水倒映着我們相交的影子。
    每次吵架後和好,我們都會比平時更加膩歪,但也只是一陣子。
    「池晝,我好喜歡你。」
    「嗯。」
    「你喜不喜歡我?」
    「嗯。」
    「那你……爲什麼不推開她?」
    我感覺池晝的腳步頓了一下,他懶懶地說:「你在懷疑什麼?你以爲我誰都行?」
    我冰涼的手觸碰到他的臉……
    「不是。只是你的選擇太多了,我害怕。」
    「夏稚,你纔是我女朋友,你慫什麼?」
    我們就這樣和好了,這件事之後,我答應池晝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
    包括在結婚的時候,我信誓旦旦跟他保證,一定不會讓他把貓送走。
    我剛剛也不是真的要讓他把綠茶送走,我只是……想要他哄哄我。
    池晝一定又開始討厭我了。
    3
    池晝這麼討厭別人欺騙是有原因的。
    他前女友梁曉曉給他戴了綠帽子,騙了他大半年,一直腳踩兩隻船。
    他們是青梅竹馬,高中時,一個是理科班第一名,一個是文科班第一名,而且家裏門當戶對,在他們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所有人就已經默認了,池晝是梁曉曉的。
    他們連名字都是如此般配。
    梁曉曉在我們隔壁大學。
    大一時來過我們班級蹭課,明豔動人的她,眉眼像極了八十年代的港星,別有韻味。
    讓很多想追池晝的女生都望而卻步了。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她會劈腿。
    而且尷尬的是,梁曉曉出軌這件事還不是池晝自己發現的,是他們高中校友看見的,還拍下了梁曉曉和別人約會的曖昧照片,在私下裏八卦,結果傳到了池晝的耳朵裏。
    池晝本就心高氣傲,被人捧着長大,自然容忍不了。
    於是他們分得也轟轟烈烈,池晝去隔壁學校把男小三打了。
    他不甘心分手,但也只能分手。
    因爲他太驕傲了。
    和前任分手後,池晝就變了。
    好像不會認真愛一個人了。
    可他又跟我在一起七年。
    我曾經不斷試探梁曉曉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裝作失手,故意把她送給他的杯子打碎。
    那次,他也對我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仍舊記得他當時口不擇言的氣話:「我都已經娶你了,你還想怎麼樣?」
    或許也不是氣話,而是他的真心話。
    後來我再也沒碰過他前任留下的任何東西,包括她的貓。
    我知道,她是他的底線。
    我在這間滿是我們回憶的屋子裏住了七年,卻始終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我以爲我有足夠的愛意讓他消磨。
    我以爲我的存在會一點點抹去他心裏的那抹白月光。
    我以爲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一切都是我以爲。
    我最終還是下了牀,戴着口罩出去找貓了。
    這件事我確實有錯,癌症不是我開脫的理由。
    綠茶不知道跑去了哪裏,整個小區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它。
    我全身都在疼,持續不斷地咳嗽如影隨形。
    走不動了,我就蹲在樓下的垃圾桶旁。
    池晝摔門離開前說了,如果找不到綠茶,我也別回去了。
    我就像被他隨意丟棄的垃圾一樣,說不要就不要了。
    樓下的銀杏葉落了滿地。
    沒有人在意一片葉子的死活,就像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一樣。
    壞脾氣的綠茶都有人愛,可是沒有人愛我。
    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丟了,池晝會找我嗎?
    4
    我的腿蹲麻了,突然想到之前有住戶在停車場看到過流浪貓,於是我就去了地下停車場。
    結果沒想到,我看見池晝的前任正坐在副駕駛上哭,而他溫柔地和她說着什麼。
    一向清冷不羈的眉眼含着笑意。
    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疼痛席捲了我。
    我的心已經不會痛了,反而肺疼得很。
    拼命捂住了口罩,壓制住了劇烈的咳嗽聲,躲在了柱子後面。
    生理性的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好狼狽,幸好他沒看見我。
    此刻比起難過生氣,我更覺得累。
    想逃……
    可無邊無際的無形黑影籠罩着我。
    又無處可逃。
    最後還是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了。
    我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現在,我真的不關心他的貓到底去哪兒了。
    我只想好好休息。
    我好累……
    我走進客臥,拉開衣櫃下面的抽屜,結果發現綠茶正窩在裏面睡覺。
    一瞬間,我鬆了一口氣。
    幸好它沒有丟。
    那一刻,我意識到,原來,我還是很害怕他生氣。
    這似乎已經成了我的本能。
    刻進了骨子裏的本能。
    綠茶悠悠轉醒。
    它一臉無辜地看着我,衝着我喵喵叫,好像在道歉。
    我伸手想摸摸它,但還沒有碰到的時候,就開始咳嗽,喉嚨間一片腥甜。
    綠茶叫得更兇了。
    我輕輕摸了摸它的頭,它罕見地沒有躲開,還用頭蹭了蹭我的手心。
    我把綠茶抱了出來,它很乖,沒有掙扎。
    它其實不喜歡被人抱,雖然它很黏池晝,但是池晝抱它的時候,它也會反抗。
    嗯,是一隻傲嬌的貓咪呢。
    我生怕嚇着它,不敢大聲咳嗽。
    剛落地,它就躲開了,離我很遠。
    我愣了一下,而後才反應了過來。
    它怕我會難受。
    確診癌症晚期的時候我沒有哭,池晝兇我的時候我沒有哭……但這一刻,我突然哭了。
    綠茶都有心,池晝卻沒有。
    它一直盯着我看,垮起的小臉很嚴肅。
    我告訴綠茶:「我沒關係,我很好,我只是生病了,不用擔心。」
    我拿出抽屜裏的確診病例,來到廚房,將它泡進了水池裏,然後扔進了垃圾桶,就像我人生最後的結局。
    我給綠茶倒完貓糧和水,開始劇烈咳嗽。
    甚至吐血,鮮紅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從嘴角流下。
    我趴在馬桶邊,發出驚天動地的哭泣聲。
    如果這個時候池晝在家,我一定不會那麼疼。
    我好想抱他一下。
    他比止疼藥管用。
    可是,他不會回來,他正在安慰哭泣的前任。
    綠茶一直在洗手間外徘徊,卻始終不敢靠近一步。
    我冷靜下來後,把馬桶和自己都清理乾淨了,纔給池晝發了一條消息,告訴他綠茶回家了。
    他沒有回覆我的消息。
    我安靜地坐在客廳裏等。
    晚上九點了,他還沒有回來。
    我今天一天都沒有喫飯。
    不知道池晝有沒有喫?
    他有胃病,因爲和前任分手,把胃喝壞了。
    我們在一起七年,我都沒有把他的胃養好。
    他不喜歡喫我做的飯,也不喜歡我。
    我早就知道。
    因爲我見過他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
    但我還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重新和梁曉曉聯繫上。
    當初他們兩個人明明鬧得那麼難堪,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他明明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竟然也能原諒出軌嗎?
    他們現在在停車場裏幹什麼?
    分開七年,他們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
    我腦子裏胡思亂想了很多。
    索性去熬粥。
    快十點的時候,池晝回來了,他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香氣,是不屬於他的味道。
    綠茶主動跑了過去,在他腳邊繞了兩圈,又蹭了蹭。
    他蹲下身,將它抱進了懷裏,溫柔地親了親它的頭。
    落地燈的光圈暈染在他身上。
    我好羨慕綠茶啊。
    它比我有勇氣靠近他。
    我也好嫉妒綠茶。
    它只是走丟了一會兒,就能換來他這麼多的關心。
    那走丟了七年的梁曉曉,又能換來他的什麼呢?
    七年日日夜夜的想念與愛意?
    三個小時才能說完的情話?
    我靜靜看着這一幕,沒有出聲打擾。
    「過幾天,我會把綠茶送走。」他突然開口。
    送到梁曉曉那兒嗎?
    我沒有問。
    「沒關係,不送走也可以。」
    不重要了,池晝。
    你給我的回答,我不想要了。
    5
    「我煮了粥,你可以喝一點。」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走近,綠茶突然從池晝的懷裏跳開了。
    他臉色陰沉地看着我。
    我不理解自己哪裏惹到他了,想到剛剛綠茶的反應,我明白了,他該不會是懷疑我對綠茶做了什麼吧?!
    我覺得有點好笑,也真的笑出了聲。
    「池晝,我們在一起七年,我在你心裏只是一個虐貓的變態嗎?」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一副不想交流的樣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說話。
    他轉身去廚房盛粥。
    我看到他喝了一口就蹙眉放下了勺子,但他什麼也沒說。
    我站在角落裏盯着他,像個陰惻惻的遊魂一樣,鬼使神差地開口了:「池晝,你不喜歡喫我做的飯,可以不喫,沒人逼你。」
    就像你不愛我,也可以不娶我。
    想離婚也可以直接說。
    但是……
    能不能不要讓我覺得,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能不能不要讓我覺得,我是一個隨時可以被趕走的外來者。
    能不能不要讓我……這麼難過。
    比死還要難過。
    他給前任擦眼淚的畫面,如同遲來的鈍痛。
    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我的心臟、刺穿我的骨骼、凌遲着我的靈魂。
    如果真有地獄,那就在樓下地庫。
    池晝抬起頭看向我,他狹長的眼眸帶着嘲諷。
    勺子扔進了洗碗池,然後把粥倒進了垃圾桶。
    我看見他在說話,但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又開始耳鳴了。
    我沉默了。
    在我快要死之前,我的愛情也死了。
    6
    晚上,我自己一個人住在客臥。
    一整晚,我都在持續地咳嗽。
    他家的隔音真好,他完全聽不見。
    而我短暫恢復的聽力,卻隱約聽到了綠茶撓門的聲音。
    天將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夢見大學軍訓,我因爲中暑,暈倒時向後砸進了一個人懷裏。
    好多人在起鬨。
    我還記得他乾燥的嗓音,像風一樣滑過我的耳邊。
    「哥有女朋友了。」
    但他還是揹着我去了醫務室。
    我小聲地在他背後說:「對不起,我很重吧。」
    「一點都不重。」
    夢就這樣戛然而止。
    我哭着睜開了眼。
    如果時間就停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肺好疼,全身都好疼。
    清早,我又開始熬粥,就像昨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池晝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出了門。
    喫了藥之後,我戴着眼罩一動不動地窩在陽臺的懶人沙發上。
    閨蜜給我打電話,問我池晝和他的前任是這麼回事,說池晝今天去他們公司談生意,把前任帶在身邊,如果不是生意太大,她差點沒忍住上去給他一個大耳刮子。
    秋天的風很涼,忽忽地往我肺裏刮,我又開始咳嗽。
    只聽見閨蜜恨鐵不成鋼:「你能不能趕緊把那隻貓送走,再這樣咳下去,你遲早咳死。」
    我捂住叫囂的肺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麼糟糕。
    「七七,你放心,我和池晝沒有以後了,所以就算他跟前任複合,我也無所謂。你不要找他的麻煩,小心飯碗被他端了,我會過意不去。」
    至於綠茶,比池晝可愛,當然不能送走。
    「啊?你什麼時候腦子清醒的?是被王寶釧挖了十八年的野菜刺激了嗎?」
    我笑笑:「別胡說八道了,好好上班。」
    「好!不過,你們還沒離婚呢。這要是讓朋友們知道了,肯定會笑話你被那個下頭男綠了,要不直接離婚得了。雖然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但今天這婚我毀定了!」
    「好。」
    7
    因爲丟貓事件,我和池晝冷戰了。
    以前我總是會主動哄他,但是現在,我每天身上都有奇奇怪怪的地方在疼,有時候甚至頭暈到嘔吐,還經常咳出血,耳鳴……所以我是真的顧不上他。
    也不想管。
    我辭掉了工作,成了無業遊民,每天窩在家裏曬太陽。
    畢竟假裝成正常人,已經耗盡了我所有力氣。
    而池晝對此一無所知。
    我的演技有這麼好嗎?
    深夜,池晝打開了客房的門。
    他身上的酒氣很大,還混合着那股不知名的香。
    在他接近的瞬間,沒睡着的我便蹙眉咳了起來。
    我怕自己會突然吐血,推開了他。
    他跌倒在地。
    明明是他醉了,卻好像是我力氣太大。
    「夏稚,你能不能不要……」
    他在說什麼,我聽不見。
    但是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我下意識心軟了。
    「地上涼。」
    我衝着他伸出手。
    他的手溫暖炙熱。
    「去洗澡,我給你熬解酒湯。」
    他握着我的手不鬆開。
    半晌後,他從口袋拿出了一塊糖,輕輕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垂眸看了一眼。
    是外國一個牌子的水果糖,巨酸。
    也是梁曉曉最喜歡的水果糖。
    我窺探她微博的時候看到的。
    可是池晝,我牙疼,喫不了酸。
    我也最怕喫酸的。
    池晝進了浴室後,我將那顆糖扔進了垃圾桶裏,連同我們七年的感情。
    其實不止七年。
    但是不重要了。
    池晝,這一次,我不要你了。
    我也沒想到,壓倒我們感情的最後一根稻草,竟然是一顆小小的糖果。
    池晝洗完澡,好像清醒過來了,他沒有再做出格的舉動,穿着黑色睡衣安靜地坐在餐桌旁。
    「喝完早點睡。」我將醒酒湯放在他眼前。
    他用勺子喝了一口後,直接吐進了碗裏。
    「夏稚,你要是不想做可以不做。」他頹然地靠在椅子上,好像失望至極。
    我直接端起碗,扔進了水池裏,發出巨大的聲響。
    「那你去找做得好喝的人給你做,別喝我做的。」
    池晝冷清的眉眼帶着一層怒氣:「你什麼意思?」
    「你帶着梁曉曉去七七公司是什麼意思?」
    通過七七的口來告訴我,你們破鏡重圓了?來逼我給梁曉曉騰地方嗎?
    他愣了一下,而後神情變得有些奇怪,好像沒那麼生氣了。
    「她現在是我的助理,我可以」
    不等他說完,我便打斷了。
    「池晝,你可以直接告訴我的,不用這麼迂迴,我可以成全你們。」
    他愣住了,眉眼一點一點變得諷刺。
    池晝冷笑:「你可真大度。」
    我看着他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都在一起七年了,爲什麼我還是一點都不瞭解池晝。
    我不想跟他吵架,於是說道:「池晝,兩天後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們去爬山吧,大學時候爬過的那一座。」
    似乎是話題轉變太快,他有點懵,但還是說道:「隨便你。」
    爬山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喫力的事情,幸好有纜車。
    我發消息給池晝,約他在山頂見面。
    過了約定的時間很久,他纔給我打電話。
    「夏稚,公司有事,我去不了了,你早點回家。」
    是公司有事還是梁曉曉有事?
    「池晝,如果今天你不來,那……就離婚吧。」
    「夏稚!」池晝突然怒吼道:「梁曉曉摔了一跤,現在很危險,我真的過不去,至於離婚,別拿這個威脅我。」
    說完,他就掛了。
    拿離婚威脅他?
    也是,這不是我第一次提離婚。
    我們在一起七年,結婚了三年,怎麼可能沒有提過離婚。
    我曾經也有過很任性的時候,那個時候他沒那麼喜歡我,但也沒那麼煩我。
    池晝剛創業的時候,出去應酬喝酒,西裝後面帶着明晃晃的紅印回來。
    我當時看到很生氣,儘管知道他不會出軌,這是別人使的小手段,但還是被怒火燒沒了理智。
    我哭着把他的西裝扔到了地上,說如果他再去應酬就離婚。
    他當時穿着白襯衫坐在沙發上,臉上帶着一絲倦意,眼神很冷地看着我。
    「隨便你。」
    他被我的偏愛慣得有恃無恐。
    我甚至從他的眼神裏明晃晃地看到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你捨得嗎?
    是啊,我捨不得。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我怎麼捨得放棄。
    我的沉沒成本太高了。
    這麼多年,他始終沒變,肆意揮霍我的愛,但是我變了。
    如今,我不是拿離婚威脅他再多在乎我一點,我只是不想死的時候,帶着他妻子的身份。
    我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會再是他的愛人。
    我寧可去死,也不會再愛他。
    8
    我第一次拿離婚威脅池晝之後,他又不理我,在家裏把我當空氣。
    我故意弄出聲響吸引他的注意,沒用。
    我走路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角發出驚呼,沒用。
    我也不想理他了。
    直到看見牀頭櫃的紅花油。
    我對他的愛意值又瞬間達到了頂峯。
    我總是會因爲他的一點點好就給他加很多很多分。
    晚上,池晝一直背對着我。
    我小聲在他耳邊問道:「池晝,你睡了嗎?」
    「嗯。」他聲音清冷,不鹹不淡道:「睡了。」
    「你別生我氣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提離婚了。」
    我來到他面前,蹲在牀邊,可憐兮兮看着他。
    「池晝、池晝……」
    他冷哼一聲。
    「別鬧了。很累。」
    「可我想讓你抱着我睡。」
    「夏稚,你真的很煩。」
    「我纔不煩,我只是喜歡你。」我委屈地看着他:「你抱着我睡,我就不煩你了。」
    池晝迫於無奈將我攬進了懷裏。
    「池晝,你是我的。」
    所以,推開那些靠近你的人,好不好?
    池晝的眼神突然變得炙熱。
    「既然不困,那就別睡了。」
    「池晝,你喜歡我嗎?」
    「夏稚,你說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個時候,梁曉曉沒有回來,他偶爾還樂意哄哄我。
    我總是沉溺在他心血來潮的溫柔中無法自拔,似乎因爲這一點糖可以原諒所有的苦。
    可是不是的。
    那些委屈從來沒有消失,它們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直到他給我再多的糖,都掩蓋不了我心裏的苦了。
    就像那晚,我扔掉他的糖之後,發現桌子上放了一大罐五顏六色的糖。
    真的很好看,看起來也很甜的樣子。
    但我不想要了。
    池晝啊池晝,你千萬不要在失去我之後突然發現你喜歡我。
    我會覺得很噁心。
    也會覺得很廉價。
    回到家之後,我開始收拾行李。
    綠茶一直在暗中觀察我。
    沒想到,我竟然比它先離開這裏。
    「綠茶,你成功上位了。」我逗它。
    離開前,我把離婚協議書放在了客廳桌子上,最後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屬於我的東西遺落後,終於離開了。
    「綠茶,再見。」
    它蹭了蹭我,又喵喵叫了兩聲。
    我不知道我走後,它是不是會想我。
    還是更肆無忌憚侵佔着我的領地。
    最後一次打開池晝的微博,他已經七年沒有更新過動態了。
    但七年前的內容仍舊保留着。
    很少,但全都是關於梁曉曉的。
    高中有次考試,他提前交卷後,站在她的考場外等她,吐槽她寫字慢。
    上午最後一節課,她們班老師拖堂,他在門口等她下課一起去喫午飯,說她像河豚一樣,不等她會生氣。
    晚自習,他偶爾會偷偷溜去打遊戲,卻會在九點半的時候準時出現在校門口,接她放學。
    ……
    沒有熱烈相愛的回憶,沒有一個字提及愛,卻滿是愛。
    他唯一關注的人也只有梁曉曉。
    而在梁曉曉微博裏,和我拍婚紗照都沒有笑的人,在她的鏡頭裏笑得肆意張揚。
    高中畢業照片上,他們兩個站在一起,連陽光都偏愛他們。
    我的心很空,但卻一點也不難受。
    我卸載了微博,結束了窺探他們的生活。
    9
    七七得知我離婚後,爲了慶祝我恢復單身,約我去酒吧玩。
    晚上,我塗了很豔的口紅,穿着黑色的吊帶長裙,坐在卡座上抽菸。
    反正現在戒菸也晚了,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七七本來想拉我去跳舞,但我實在沒有力氣,就拒絕了。
    一根菸快要燃盡的時候。
    有人走到了我面前,然後彎腰問我:「姐姐,能借個火嗎?」
    我抬頭,撞進了少年漆黑的眼眸裏。
    他頭頂的燈光很亮。
    我有一瞬間的迷離。
    然後嘴裏的煙變成最後的猩紅,彷彿生命消失的前夕。
    恍惚間,我想起了我是怎麼跟池晝在一起的畫面。
    也是關於一根菸。
    那天,他照舊泡在酒吧裏。
    跟梁曉曉分手後,他晚上經常去酒吧喝酒,白天不是曠課就是在課堂上光明正大地睡覺。
    因爲他是我們班裏的專業第一,所以輔導員睜隻眼閉隻眼,沒給他大處分。
    池晝喝得眼睛通紅,還在和朋友玩真心話大冒險。
    他輸了後,選擇大冒險。
    有人起鬨,讓他和酒吧裏的一位異性告白。
    他走向了正在抽菸的我。
    可能我看起來像那種很愛玩,被辜負了也不會在意的海王。
    我的長相帶有一點攻擊性,尤其是冷漠的時候,會顯得很刻薄。
    跟他喜歡的梁曉曉一點也不一樣,或許這也是他選我的理由。
    他拿過我的煙,放在嘴裏吸了一口,然後將白霧吐在了我的臉上。
    「要試試和我談戀愛嗎?」
    「嗯?」
    我當時頭昏腦脹,感覺好像醉煙了。
    我問:「爲什麼?」
    他單薄的眉眼被酒精暈開了一點紅,漫不經心看着我:「不喜歡我?」
    「喜歡。」
    我點了點頭。
    然後,他俯身靠近。
    那是一個帶着薄荷煙味的吻。
    在氤氳的煙霧中,我看到了站在一片廢墟里的男人。
    那個女人在他的世界裏放了一把大火。
    他沒有家了,所以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了。
    我以爲那個夜晚,只是醉酒的一場夢,但是我們真的在一起了。
    他只向我走了一步,而後我就心甘情願地朝他走了九十九步。
    10
    上課的時候,他會坐在我旁邊,偶爾早課的時候給我帶早飯。
    他也會在朋友面前,主動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朋友圈也會發我的照片。
    可是,他能給我的,也只有這些了。
    我甚至隱約猜到了,他只是把我當成了氣梁曉曉的工具。
    因爲他從未給過我真正的愛。
    由於計算機專業對我而言確實很喫力,於是大二的時候我轉了廣告專業。
    有一次我們約好了中午一起去食堂喫飯,但是老師那節課隨堂測驗,要做一個關於p圖的考試。
    我當時ps不熟練,耽誤了二十分鐘的下課時間。
    我以爲他會等我,但走出教室後,空蕩蕩的走廊沒有一個人。
    我發消息問他在哪兒,他說在食堂。
    那是我第一次衝他發脾氣。
    「爲什麼連二十分鐘都不能等我?」
    其實我想問的是:爲什麼他可以等另一個人那麼久,卻連二十分鐘都不能給我。
    「在食堂等不一樣嗎?」他漫不經心回答。
    「不一樣,我想讓你等我。」
    他直接掛了我的電話,三天沒有理我。
    最後,是我主動去等他下課,我想上前跟他道歉。
    他卻躲開了我。
    我至今仍記得他的動作眼神。
    我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跟到他宿舍樓下,又站在樓下等了很久,他纔下來。
    但他不是來找我的。
    他和室友拿着籃球去了操場。
    有人頗爲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可我當時真的很愛他。
    所以我放下了原則,一退再退。
    我拿着買好的一箱飲料來到操場,坐在一邊靜靜地看他打球。
    明明是盛夏,別人都黑了一度,可他白得晃眼。
    如果以後有了孩子,希望他可以跟池晝一樣白。
    池晝穿着黑色的短袖,用衣服下襬擦汗時,裏面的光景若隱若現。
    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於是衝上前拽下了他的衣服,小聲說道:「不準給別人看。」
    他嘴角帶着一抹嘲諷的弧度。
    「又是等你下課,又是不準給別人看,跟你談個戀愛事兒這麼多。」
    好像嫌棄,又好像調侃。
    我以爲他的潛臺詞是要跟我分手,沒忍住紅了眼眶。
    剛要鬆開手的時候,他突然一把將我攬進了懷裏,伸手拍開衝我飛來的籃球。
    他回頭,冷冷道:「找死?」
    他的朋友嘻嘻哈哈:「池哥,別生氣,這不是給你助攻嗎?不用謝哈,兄弟們撤了。」
    偌大的操場很快變得安靜下來。
    池晝沒有鬆手,於是我慢慢地環住了他的腰。
    「池晝,對不起,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後來,道歉就成了我的常態。
    可是,我明明也沒有做錯什麼。
    有一次,他帶我去爬山。
    他不知道我恐高,我們從山上坐纜車下去的時候,我緊緊握着他的胳膊。
    他以爲我是在他前任面前宣示主權,所以對我很不耐煩。
    沒錯,那天梁曉曉也在纜車裏。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梁曉曉的生日。
    他們不約而同去了那座山。
    不是偶然。
    因爲那座山上有一個寺廟,他們曾經在那裏求過姻緣。
    他全程沒有搭理她,但是餘光一直在看她。
    纜車滑到中間的時候,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
    池晝直接推開了我,去抱住了受驚的梁曉曉。
    我一直都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他的例外和偏愛。
    其實那天,我就應該放手的。
    是我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在一起七年,我一開始就在他的冷戰中一點一點讓步,直到最後迷失了自我。
    「姐姐?」面前的少年又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衝着他抬了抬下巴。
    他會意。
    少年低下頭,用嘴裏含着的煙,觸碰我的煙火。
    下一秒,少年被人揪住了衣領,打倒在地。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池晝。
    更沒想到池晝會動手打人,我冷眼看着他。
    少年起身要回擊,我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跟他道歉:「對不起,我前夫。」
    他轉過頭,嘴角破了,滲出絲絲血跡。
    「姐姐,我疼。」
    少年嗓音乾淨又帶着委屈。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嘴角,在他耳邊低聲道:「一會兒就帶你去醫院。現在,帶我走。」
    池晝怒氣衝衝地看着我:「夏稚,我們還沒離婚!你噁心誰呢?」
    幸好那一刻燈光很亮,可以掩蓋我蒼白的臉色。
    我面無表情看着他。
    「離婚協議只差你的名字了,你要是覺得噁心,就趕緊簽了吧。簽好後,快遞給七七就可以了。」
    11
    少年拉着我離開酒吧的時候,池晝握住了我另一隻手的手腕。
    「夏稚,你說過,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卻聽明白了。
    他最討厭欺騙,他要我履行我對他做出的每一個承諾。
    「可我說了太多謊,比如我說過我會陪你過每一個生日,比如我說過我不會跟你離婚……」
    我們無聲地看着對方。
    「還有一個最大的謊言,我說我會一直喜歡你。原來我做不到。池晝,我說的謊真的太多了,一千根銀針根本不夠。」
    然後他說什麼,我聽不見。
    也幸好聽不見。
    我已經厭煩了關於他的一切。
    喧囂吵鬧的世界在我的耳朵裏一片寂靜。
    我的耳朵像壞了的收音機。
    池晝的眼尾暈染了一抹玫紅,他用力拽着我的手,神情茫然無措。
    我不相信他愛我,大概只是人對失去的本能難過吧。
    我堅定地抽出了手。
    「池晝,我們就到這裏吧,好聚好散。」
    他咬牙看着我,透着一股脆弱的倔強:「你別後悔。」
    我異常清晰地感知到,我真的不愛眼前這個人了。
    不是因爲絕症,是因爲他永遠站在高塔上,俯視踐踏別人的愛。
    他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但是一直以來卻選擇漠視我的委屈疼痛,看着我難過。他通過傷害我,一遍遍來證明我對他的愛,證明無論他是什麼樣子,證明無論他如何惡劣,我都不會離開他。
    可是池晝,你在上一段感情裏受的傷,我用了七年去給你療傷,還不夠嗎?
    你還要試探我多久。
    我祝他的高塔,永不墜落。
    祝他永遠高高在上,千萬別愛上我。
    當他愛上我的那一刻,他就永遠失去我了。
    因爲我的愛早就結束了。
    我堅定地告訴他:「池晝,做錯事情的人是你,該道歉的也是你,從來不說對不起的還是你,所以,是你千萬不要後悔。」
    千萬不要在失去之後後悔,因爲你早就沒有了回頭的路。
    12
    離開酒吧後,我在少年的口袋裏塞了幾張鈔票。
    「醫藥費。」
    「姐姐,你剛剛絕情的樣子真好看。」少年銀色的頭髮在黑夜裏劃過一抹張揚的弧度,他嘴角噙着笑意:「考慮一下我嗎?都說第一眼喜歡的人會喜歡很久,姐姐,你就是我第一眼就喜歡的人。不管怎麼樣,我都比裏面那個強吧,看他那副樣子,以後肯定會後悔,如果他來糾纏你,我可以給姐姐當擋箭牌。」
    我看着少年未經世事的純淨眼眸,緩緩開口:「對不起。」
    他驀地笑了:「姐姐,別道歉,你沒做錯任何事。如果後悔了,可以找我,我帶你走。」
    少年離開前,把手機號留在了我的備忘錄裏。
    我慢慢刪除了這串數字。
    回到家,我將所有的藥衝進了馬桶,然後拿出一瓶紅酒。
    打開後,不等醒酒,我就直接拿過酒瓶喝了起來。
    冰涼的酒滑進肺管,我被嗆得劇烈咳嗽。
    大口的紅酒被我吐了出來。
    我吐着吐着才反應過來,我沒喝這麼多紅酒。
    我正在吐的是血……
    大片大片的血……源源不斷的血……
    池晝,我對你說謊了,所以我吞下了一千根銀針。
    這也算答應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吧。
    我再也不欠你了。
    後來,窗邊的天色再也沒有亮起。
    13
    我想不出跟這個世界溫和道別的方式。
    死亡是它給我的最後溫柔。
    在我閉上眼睛前,似乎看到了少年時的池晝。
    少年乾淨的眉眼,漆黑的眼眸。
    他是我第一眼就喜歡的人。
    我喜歡了整整十三年的人。
    我父親很早就因爲癌症去世了,我母親帶着我改嫁了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
    他只要一醉酒,就會打我和我媽。
    我想讓我媽離開他,可是她卻說,他不醉酒的時候對她們很好,是一個好人。
    我媽讓我忍一忍,長大了就好了。
    我明白,她沒有生存的能力。
    她只能依附他,沒有離開的勇氣。
    可她不知道,我太害怕了。
    他不醉酒的時候,我也提心吊膽,那種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喝醉,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動手的恐懼日夜折磨着我。
    有一次,他又喝醉了。
    我因爲頂撞他,差點被他打死。
    在我媽再次拒絕了離婚後,我在夜裏離家出走了。
    我當時還發着燒,最後實在走不動了,就鑽進了街邊的垃圾桶裏,想着就這麼死了算了。
    天光大亮的時候。
    垃圾桶蓋被掀開的瞬間,看清他的第一眼,我從黑夜墜入了白晝。
    從此不可自拔愛上他。
    池晝是破開我黑暗人生的一道光,是我的救贖,也是深淵。
    我們四目相對。
    他好看得像個天使。
    他把我從垃圾桶裏抱了出來,帶我回了家,給了我一顆很甜很甜的糖果。
    後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池晝沒有給我第一顆糖,或許我就不會貪心地想要第二顆。
    我媽懷孕後,那個男人不再頻繁地家暴。
    我住校後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
    凌晨四點在便利店打工的時候,老闆故意剋扣工錢的時候,拖欠學費被老師點名的時候……很多很多個艱難的瞬間,我都想放棄擺爛的時候,只要看見池晝,我就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哪怕他不屬於我。
    哪怕他不認識我。
    哪怕他已經忘記了我。
    高中三年,在他等別人下課的時候,我也一直在等他。
    其實喜歡他真的很辛苦,但是不喜歡他,我會過得更辛苦。
    高考後,我去了他所在的大學。
    我那時候想着,喜歡的人,每多看一眼,都是賺到。
    可後來……
    我竟然想要他全部的愛。
    我錯了。
    我應該永遠暗戀。
    不應該讓這段感情窺見天光。
    池晝,結婚紀念日那天,我去爬了山,去了你和梁曉曉一起去過的寺廟。
    我上了三炷香,求了神明一件事。
    我求神明,下輩子不要再遇見。
    14番外:遲晝視
    我最近覺得夏稚好像變了,她總是很敷衍我。
    以前我回到家,她總是一瞬間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可是最近,她好像沒聽見我回來了,一動不動地盯着電視看。
    電視明明沒有聲音,她肯定知道我回來了,我很不高興,於是故意不理她。
    她做的飯也越來越敷衍,味道真的很奇怪,難道她都不嘗一口的嗎?
    她以前煮的粥可香了,現在齁鹹。
    就算是敷衍,也不必如此吧。
    我見過她愛我的樣子,所以她大概是不愛我了。
    綠茶走丟的那一天,她竟然在臥室裏睡覺。
    我真的很生氣。
    我問她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她怎麼能不關大門呢?
    可她一臉無動於衷地看着我,好像對我的關心很煩躁,她的臉色很不好看。
    連日來的怒氣積攢到一定程度,終於爆發了,於是我說了很難聽的話。
    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知道我該道歉,可是我說不出口。
    我好像從來沒有跟她道過歉。
    好像我不管怎麼對她,她都不會離開我。
    我在外面找貓的時候,梁曉曉突然給我打了電話,說她在地下停車場,想見我,說實話,我有點煩。
    但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哪怕我不愛她了,也沒法做到對她視而不見。
    她哭着跟我說,果然出軌的人沒有好下場,說她老公把她綠了,我很想笑,忍住了,大概是心虛,我下意識給她擦了擦眼淚。
    她沒好氣道:「我知道你想笑。」
    然後我說:「活該。」
    她問我能不能去我公司工作,她要離婚給肚子裏的孩子賺奶粉錢。
    我答應了。
    我知道她想坑我的錢。
    我也想利用她。
    於是我們一拍即合。
    她離開後,我一個人在車裏坐了很久。
    我不太敢回家。
    我有點害怕。
    回家後,我本來想好好跟夏稚說話的。
    我都爲了她決定把綠茶送人了,她應該不會生我的氣了吧。
    可她竟然根本不在意,甚至一點也不開心。
    我臉色很不好看,她卻誤會我懷疑她虐貓,我很生氣,懶得解釋。
    她把粥做得很難喝,還說話陰陽怪氣。
    我覺得她真的變了。
    她不在意我了。
    晚上,她沒有回主臥睡,我失眠了一整晚。
    不抱着她,我很不習慣。
    儘管胳膊很麻,但她睡得很香。
    她真的很喜歡親親抱抱舉高高,其實我也很喜歡。
    尤其是她眼睛很亮地看着我,過來黏黏糊糊讓我抱着她的時候,比綠茶可愛一百倍。
    我想要和以前一樣的夏稚,而不是現在冷冰冰的夏稚。
    我故意帶着梁曉曉去了她閨蜜的公司。
    她的閨蜜向來看我不順眼,果然在茶水間就忍不住向她打小報告了。
    她一邊衝咖啡,一邊把電話按了免提。
    於是我清楚地聽見了,她說跟我沒有以後了。
    我很生氣,又很難過。
    我不相信她真的不愛我了。
    我故意跟她冷戰,天不亮就去公司了,等她睡了纔回家。
    可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的眼睛裏好像沒有光也沒有我了。
    那晚,我忍不住進了客房,跟她說了對不起,我不該在綠茶丟了之後兇她,我問她能不能不要生氣了。
    可她沒有說話,神情也沒有絲毫波動。
    她是真的不在乎,我害怕了。
    我想吻她,她把我推開了,還一副想吐的樣子。
    我很震驚,甚至不敢相信。
    她怎麼會推開我呢?
    她從來沒有推開過我。
    15
    回家前,我去了父母家一趟,小侄子問我爲什麼不開心。
    我說我做錯了事情,他嬸嬸現在很生氣。
    於是他給了我一顆糖,讓我去道歉。
    他說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爲什麼我不明白。
    我沒有道歉,因爲我很生氣她推開了我,但我把糖送給了她。
    可是她扔進了垃圾桶。
    她的解酒湯做得太難喝了,我沒忍住吐了,也有可能是因爲還在生氣她竟然會推開我。
    巨大的落差讓我難以忍受。
    可她終於提到梁曉曉了,我剛想說可以把她趕走。
    她卻說要成全我們。
    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怎麼能這麼說。
    她應該發脾氣,或者霸道地說她喜歡我,說我是她一個人的,讓我離梁曉曉遠一點。
    於是我又跟她吵架了。
    她好像根本就不明白,我不喜歡梁曉曉,也不喜歡別人,我只喜歡她。
    跟她在一起後,我也從來沒有跟其他人曖昧。
    我很生氣,所以我不想解釋。
    我討厭她的懷疑以及不信任,好像在她心裏,我來者不拒。
    我更討厭,她不愛我了。
    結婚紀念日那天早上,她很早就出門了,於是我看見了她放在抽屜裏的離婚協議書。
    我突然明白了她爲什麼要約我去爬山。
    因爲我曾經做錯事了,她一定是想翻舊賬,然後趁機跟我提離婚。
    所以我沒去,還衝她發了脾氣。
    不過我也沒有說謊,那天梁曉曉摔了一跤,差點流產。
    我拿着梁曉曉的檢測報告準備回家好好跟她道歉解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桌子上放着離婚協議書。
    她不需要我的解釋了。
    她不是威脅我,是真的要跟我離婚。
    我慌亂地定位了她的手機,在酒吧找到了她。
    她正在跟別人曖昧。
    我打了那個男人,卻輸了她。
    她站在對方的身邊,站在我的對立面,冷眼看着我。
    我從那雙冷冽的眸中再也看不到一點愛意。
    我好像真的把她弄丟了。
    可她明明說過會一直愛我。
    她說過,就算我們吵架,她也會一直愛我。
    只要我站在原地,她就會愛我。
    她是個騙子。
    只要一想到她不愛了,我就失控了。
    本該道歉的話又變成了傷人的話。
    我說:「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欺騙的人不會有好下場。
    她說她說過的謊太多,一千根銀針不夠。
    她親口承認她不喜歡我了。
    我知道,她不會撒謊。
    我覺得那一刻,她好像殺死了我的靈魂。
    我這一生,始終相信的一件事,只有夏稚喜歡池晝。
    夏稚會一直喜歡池晝。
    她離開後,我想過去找她,挽回她,可是她不愛我了。
    我不想犯賤。
    她不在的日子,比我想得還要煎熬。
    對她的愛意如同潮汐般在日夜將我淹沒。
    也是夏稚離開後,我才知道,愛是有延遲性的。
    我的報應來了。
    終於在我決定放下一切臉面去找她的時候,她就像憑空消失了。
    我找不到她了。
    再也找不到了。
    手機定位失效很久了……
    她不要我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她能殘忍到這個地步,之前無數次爭吵時都沒有離開的人,現在徹底消失不見了。
    我甚至開始懷疑,她有沒有愛過我。
    我承認當初被梁曉曉綠了之後,一直很不甘心。
    但是我想告訴她,我早就不喜歡梁曉曉了。
    我還想告訴她,我之所以會跟她在一起,是因爲她的眼睛很好看。
    她看向我的時候,眼裏彷彿含着光,我總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愛意。
    從高中到大學。
    她的目光總是追隨着我。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因爲我見過太多那樣的眼神了。
    她的喜歡,藏不住。
    16
    我懷疑七七把夏稚藏起來了,於是我經常去七七家樓下等。
    寒冬,她端着一盆水下來,潑在了我臉上,讓我滾。
    她哭着說我活該。
    她讓我別來噁心人,有多遠死多遠。
    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於是我再也沒有去過。
    因爲夏稚會不高興。
    我煮了很鹹的粥,全部喫光了。
    她也沒有回來。
    綠茶不久也離開了我。
    它去世的那天,窩在她睡過的枕頭上,一直在喵喵叫。
    我突然明白了。
    它其實也很喜歡她,之所以躲開她,是因爲知道它靠近她,她會過敏會難受。
    逃開,是爲了避免傷害。
    可我明白得太晚。
    我還記得我們某次吵架,她說:「跟我說對不起。」
    我沒有說。
    她哭着說:「你連對不起都不說,我怎麼原諒你。」
    可她還是原諒我了。
    我又夢到她了。
    我在教室外面等她下課。
    她衝着我跑了過來,說:「我等了你這麼多次,終於換你等我了。」
    「傻瓜,我會一直等你。」
    然後我哭着醒來了。
    因爲我從來沒有等過她。
    她每次生氣的時候,動作很大,聲音卻很小。
    而她真正離開的時候,悄無聲息。
    我把大門換成了密碼鎖,密碼是她的生日。
    可她一直不回家。
    垃圾桶裏那顆糖很酸,所以活該被她扔掉,我也活該。
    綠茶沒有走丟,粥很鹹,解酒湯很苦,電視沒有聲音的真相,在後來一點一點被揭開。
    而我不知道的真相又有多少?
    我才知道,我以爲自己只是犯了一個錯,可原來早就在不經意的時候犯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錯。
    可我卻只跟她說過一次對不起。
    我知道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因爲我欠下的對不起太多了。
    我習慣了被人喜歡,習慣了不珍惜別人的愛意。
    我站在她用愛壘砌的高塔之上,感覺良好。
    最終,牆壁坍塌。
    我與愛情皆亡於高塔。
    那些我犯下的錯,化成一千根銀針,根根刺骨。
    其實我知道,我的夏稚死在了秋天。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全文完) 
     作者:沈星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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