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康寶藍和拿鐵

「所以,你們的諮詢可以做到什麼程度?」
芊秋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旅舍的諮詢該不該收錢,更遑論諮詢的種種細節。
「取決於你想要諮詢什麼事情。」她最後回答。反正這樣的說法嚴格來說也不算錯。
李芊秋,一名夢想成為演員的上班族,現在在一間神祕的魔法旅舍上班。只要她能成功治癒十個旅客的心,旅舍老闆張在淵就會無條件為她實現一個願望。
這天,是繼一週的教育訓練後芊秋首次開店。只可惜,張在淵為她說明旅舍經營守則時實在略過太多執行細節,芊秋才會落得這個處境。
「你想要諮詢什麼樣的事情?」芊秋問。「有想要喝什麼嗎?」
這天的旅客──也是芊秋的第一個客人,是一個身穿制服的少年。少年有著白淨的肌膚和一頭顏色極淺的金色頭髮,身高不高,細瘦的肩膀斜斜掛著一只明顯不是學校配發的雙肩背包,臂彎處還披著一件有點眼熟的深藍色外套,三顆並排在袖口的金色袖扣時不時左右晃動,反射出稍嫌刺眼的光。
由於室內沒有其他客人,芊秋把他帶到旅舍中央的一張三人圓桌邊坐下。少年拉開一張椅子,包包和外套則自動佔據了另一張,一雙淺棕色的眼睛不忘朝四周張望。
「你們都沒有客人啊,這樣可以嗎?」
可不可以又不是他管得著的。大概是少年說那句話的語氣,芊秋總覺得聽上去有點討厭。這間旅舍甚至不是芊秋的呢。
「會踏進這間旅舍的客人都有一些特殊的理由。」芊秋說,刻意模仿張在淵的語氣。她移動到吧台後方,一邊等待少年點餐,一邊開始準備她自己要喝的拿鐵。「也因為這樣,沒什麼人對我們來說很正常。不過既然你坐在這裡了,就代表今天你就是那位特殊的客人。」
少年在座位上動了動,什麼話都沒有說。
芊秋成功讓他感到不自在了嗎?如果是的話就太好了。短短幾分鐘,芊秋已經開始意識到為什麼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張在淵要故弄玄虛。這樣的說話方式可以讓她快速佔到上風。
「所以,是什麼事情這麼特別,讓你走進來做諮詢?」
「……我們學校最近在討論選填科系的事情。」少年回答,盯著木頭圓桌的桌面,沒有抬頭望向吧台。「我不知道要填什麼才好。」
原來是高三生啊。芊秋在腦袋中計算了一下時間。確實,現在距離大考只剩幾個禮拜,如果不是報名特殊選才,或有運動競賽背景的學生,是該開始研究自己的志願所向了。
只不過,就芊秋的生活經驗來說,所謂的「選填科系」通常不是只有想填什麼、不想填什麼那麼簡單。
「你有先跟學校老師聊過這件事了嗎?還有你爸媽呢?」
少年看了她一眼,秀氣的鼻子皺了皺。「我想要一杯康寶藍。」
看來是頑固的類型。芊秋轉身,退到吧台後面客人看不見的地方。房屋妖精柏寧已經等在那裡,只有兩個拳頭高的身影選擇了一個小碗當作今天的飛行載具。
「什麼是康寶藍?」芊秋小聲問。
「一種有很多鮮奶油的咖啡。不要擔心,交給老夫處理。」
幾個芊秋叫不出名稱的咖啡用具自動飛到備餐檯面,有條不紊的動作起來。
柏寧雪白鬍子構成的身軀靠在杯子邊,沒有五官的臉轉向芊秋。芊秋之所以能分辨他的臉在哪裡,純粹是因為那把鬍子的表面分布有一些較短的鬍鬚,隱約構成上唇的輪廓。
「這裡的客人都是這樣嗎?」芊秋輕聲抱怨。
柏寧呵呵呵的笑起來。「來這裡的客人通常都心懷疑問,有些還心懷憤怒呢,聰明的小姐。不過,一位這麼年輕的客人,確實是……讓人有點驚訝。」
康寶藍一下子就準備好了。一杯上頭擠了一大坨鮮奶油的咖啡出現在眼前,拿鐵和它擺在一起時頓時顯得平凡無奇。
「柏寧,你可以再幫我拿一副紙筆嗎?」芊秋問,一邊把飲料放上托盤。房屋妖精點點頭,乘著玻璃杯飛向吧台旁邊的走道,還特意飛得特別低,以避免引人注意。
一會後,柏寧帶著一張折成四等份的A4紙回來,玻璃杯裡插著一隻黃色筆身的鉛筆。芊秋悄聲道謝,把紙跟筆一起放到托盤上,端著兩杯飲料從吧台後方走出去。
「你的康寶藍。」芊秋說,把少年的飲料放到他面前,再把自己的放到三人桌唯一的空位前。
少年點點頭,當作是道謝。「那,諮詢師什麼時候到?」
是因為芊秋沒有身穿西裝,給人一種專業的印象嗎?三兩句話的功夫,芊秋覺得自己更不喜歡這個少年了。但芊秋是個成熟的大人,所以她擠出一抹微笑,說:「我就是你的諮詢師。」然後逕自拉開座椅,在少年對面坐下。
「我們好像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姓李,我應該要怎麼稱呼你?」
「我姓潘,潘洛宇。就不用叫我先生了,名字就可以。」潘洛宇說,鼻子又皺了皺。好像被叫先生是一種很嚴重的指控一樣。
芊秋點點頭。「因為你說你想諮詢應該要選填什麼科系,我覺得我們可以從你擅長的事情跟喜歡的事情開始。可以請你在紙上分成兩欄,兩邊都各別寫一下嗎?」
潘洛宇接過紙筆,只撇了芊秋一眼就低頭寫了起來。還在讀大學的時候,芊秋的系上有一門課就是專門在講授課技巧。雖然和潘洛宇口中說的「諮詢」有點不同,芊秋也不認為旅舍提供的服務有到這等專業水準,當年的學習經驗多少還是提供了一點方向。
根據芊秋自己的升學經驗,填不出志願的人通常有三種類型:一種是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所以選不出來,第二種是選擇太多,至少有兩種以上的想法在彼此拉扯,第三種,也正好是芊秋的狀況,是基於成績或現實的因素造成選擇太少,所以不知道該怎麼選才好。
潘洛宇會是哪一種呢?芊秋知道自己不該以貌取人,但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會落在第三種的類型。
他的那頭金髮。芊秋不是一個常跑美髮院的人,就算這樣也多少從朋友那裡聽說過染淺色跟亮色傷髮質,容易造成毛躁跟分岔。然而,明明旅舍的壓花窗外透進的光霧已經把大廳氤氳成一片金黃,連空氣中的塵埃都清晰可見,潘洛宇那頭金髮在光的包圍下看起來還是完美無瑕,沒有半點受損的跡象。
就像那種天天被父母送去美髮院保養的公主。芊秋不禁想。
「我好了。」潘洛宇說,把芊秋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芊秋接過他推過來的A4紙,立刻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以一個聲稱自己不知道要填什麼科系的人來說,潘洛宇輕輕鬆鬆就填滿了整張紙,可是大部分內容都擠在「擅長」那一欄,「喜歡」的欄位底下只有幾個寫了又劃掉的詞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些你都不喜歡嗎?」
潘洛宇沒有回答,芊秋只好細讀起來。國文、英文、數學……基本的高中學科都被歸類在裡面,然後就是一些和學業完全無關的內容:素描、水彩、小提琴、法語、德語、日語,甚至還有高爾夫和品酒這種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項目。
這個高中生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芊秋醒悟過來。她抬頭看了看眼前那個正在慢慢啜飲康寶藍,弄得上唇全是鮮奶油的白淨少年,又低頭望向面前那杯無聊的拿鐵,胸口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舒坦。為什麼像他這樣的人也會來到這間旅舍呢?這張紙上已經寫了他擁有的一切,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你列了很多很多。這些東西你沒有一個有好感的嗎?」芊秋又問了一次。
「如果有人逼著妳做這些,妳會喜歡嗎?」潘洛宇反問。
芊秋答不上來。紙上的這些項目不見得都是她所感興趣的主題。但投注在這些技能背後的資源和金錢……
那是芊秋在成長過程中所想要的一切。
「你的成績呢?你打算走怎樣的升學管道?」
「怎麼樣都可以。我的成績想選什麼就選什麼。」
「那你的爸媽呢?他們對你未來的志向有沒有什麼想法?有時候我們要去哪裡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事情,我這個問題是認真的,所以請你認真回答我。」
潘洛宇揉了揉一頭短髮,說:「妳為什麼一定非得問這個?我的生活怎麼樣到底關我爸媽什麼事?」
芊秋頓時怒火中燒。具體來說,究竟是哪一點成為點燃這股憤怒的引信,芊秋自己也說不出來,但有一件事情芊秋很確定:現實絕不是像潘洛宇說得那樣單純、美好,否則他又怎麼可能會淪落到踏進這間旅舍?
旅舍大廳陷入一陣凝重的沉默。正當芊秋盤算著下一步時,一道疾風般的腳步聲從芊秋的右後方傳來,想必是張在淵起床了。
芊秋轉頭,剛好看見他出現在走道出入口,一身深紅古裝──不,這一件不知怎麼的看起來更像是和服,是因為袖口的形狀嗎?他一頭短捲髮還有點潮濕,像是被人急急忙忙從浴室裡趕出來。
「芊秋,妳過來一下。」他說,下一個轉身就鑽進了廚房。
芊秋站起身,沒有費心把紙張放下。張在淵出現得太剛好了,一定是柏寧通風報信。芊秋登時更加氣惱,一方面氣柏寧對她沒有信心,一方面也氣張在淵聽了柏寧的話。
「外頭是怎麼回事?你們在幹什麼?」芊秋一進廚房,張在淵就低聲問。「為什麼會搞到柏寧覺得他有必要叫我插手處理?」
「他說他想要諮詢志願選填的事情。」
「然後呢?我是想知道你們都講了什麼,不是叫妳跟我說旅客想幹什麼。」
「我們……」芊秋咬住嘴唇。她為什麼要跟一個根本還沒聽她解釋,就開始發火的人說這麼多?「你把我叫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什麼?我是叫妳跟我覆述,不是在教訓妳。那張紙是什麼?拿過來我看看。」
張在淵把寫滿了「擅長」項目的紙拿走,靜靜讀了一下,然後問:「妳在氣什麼?氣這張紙上的東西嗎?」
芊秋強迫自己深呼吸。張在淵的一言一行本就帶有一種獨特的節奏,如今在氣憤之中和他對話,幾乎足以讓芊秋頭痛。「他說,他沒辦法從上面選出想要的選填方向。但上面明明寫了這麼多。」
張在淵又看了紙張一眼,嘆了口氣。
「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尤其這間旅舍又什麼客人都有,妳沒辦法期望每個人都跟妳用一樣的標準看待事情
。以後這種情況還會有更多更多,難道妳要對他們每個人都發火嗎?」
芊秋原本以為,離開上一間公司之後就再也不會在工作場所發生這種事情。但她的視線確實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從毛玻璃往外看出去。
「你又不懂我的感受。」她哽咽起來,轉身從廚房逃走。
「喂,芊秋!」
芊秋忽視張在淵的叫喚,把自己關進走廊底端那間窄小的女廁裡。
蹲伏著,哭著,看著視線範圍內的一切交融成毛玻璃背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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