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他被安排和我共用同一間教室,因此我和他有緣進一步認識。我發現他雖然有外國名校碩士學位,卻謙虛、工作認真、凡事不計較。我喜歡這個同事,所以經常不惜得罪人,幫他在學校爭取公平、權益和福利。
二、 玫瑰
陽明山國家公園有高山森林、草原湖泊;風景如畫,美不勝收。老師們課餘都愛在林野間散步。
有一天,我邀荒原到學校附近一片蒼鬱的森林中漫步。走著走著,烏雲逐漸籠罩天空…。忽然,從幽暗林木的間隙中,一棵老樹的樹幹和巨大的樹葉躍入我們眼簾;在此同時,吹來一陣風,只見老樹後白影一閃,像是有位女子站在樹後任白裙隨風而舞。
荒原身子微震,脫口而出一聲「玫瑰」,就立即沿著小徑向老樹走去…。
我尾隨而至,卻發現樹後空無一人,只有一塊白布被樹勾著,隨風飄舞。
他靜立在十分幽暗的樹影中,凝望著舞動的白布,臉上隱約露出痛苦和悲哀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打破了沈默說:
「現在,我想告訴你我人生的悲劇,除了你,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答應替我保守秘密嗎?」
「好,我答應。」我回答。我以前問他的過去,他都沈默不答。今天他卻突然願意說了。
「請聽我慢慢說,不要打斷我的話語和思緒…。我以前是一個活躍的人,喜歡交朋友,也愛熱鬧。我以前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的母親是一個帶有神經質,容易感傷的人,每到下雨天她就變得特別憂愁和陰鬱,常常站在窗邊睜眼向屋外瞧,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光影在她臉上流動。
這景像在我腦海中成為一幅不朽的圖畫,大概也因此影響了我對於理想女性美的勾勒。到了青春期,我的心中漸漸出現了一個幻影:
『下雨天的古樹下,一個苗條纖細的白衣女郎,站在被雨淋溼的巨大樹葉間,靜靜地凝視着遠處和近處飄飛的雨絲,雨水從樹葉的隙縫間滴落下來,輕輕地沾溼了她的秀髮和臉頰…。』
此後我就一直尋找這樣的女孩,卻總是失望。
那時我對人生充滿了期望,也有一些純情的夢想。我很喜歡看書,在知識的領悟中感到說不出的喜悅;覺得人的心靈奇妙而又神秘,輕盈時如天上浮雲,沈重時如風中枯木;而自己是這個心靈的主人。
身體攝取食物、運動似乎都只是為了使心靈能繼續存在。體驗人生就等於體驗心靈;心靈活着,人才活著。
在真正的愛情裡,兩個心靈就好像合為一大片彩雲在天空漫遊;我永不放棄對這種真愛的尋求。
有些小說或影劇描寫愛情的失敗摧毁了一個人的一生,每當我看完了這一類的作品,心裡就很恐懼。如果我找到了幻夢中的白衣女郎,卻得不到她的愛情,我會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這樣的女郎-我叫她玫瑰-終於在我的命運中出現時,你可以想像得到我心中的快樂;我毫不遲疑的獻上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她也一點一點地、慢慢地接受了我真情的奉獻。
在這裡我必須一提,我認識玫瑰是因為我小叔,他比我爸爸小了二十多歲,大我僅十餘歲;他長得和我有些像,卻比我更高大,許多人都以為我倆是兄弟。
他三十三、四歲時仍舊單身且賦閑,爸爸將我們位於台北市麗水街家裡的一間空房清出來讓他住。他白天在鄰近的台大、師大、或淡江大城區部旁聽一些課,玫瑰是他某班的同學。
他跟我說她是古典美人,含蓄、靈秀、優雅、高貴,像一朵白玫瑰,讓我產生了好奇心想會見她。有一天我和他在永康街閒逛,偶然遇見這朵玫瑰,就被介紹認識了。當時我內心即感受到一股無比的震撼。
我小叔是一個夢想家,具有藝術家的浪漫和詩人的敏感、纖細的氣質。他常常喜歡在黃昏時到台大或師大校園散步,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房裡的燈通常整夜都亮著,大概是搞創作吧,但從來也沒見他有什麼作品完成或發表,所以不知他整夜確切做些什麼。有時早上碰見他,他的臉上帶着一種疲倦、憂鬱而又興奮的表情。我一直記得那神情,它是多麼的讓人難以理解。
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我陪他到淡水河坐渡船。坐在船上,他凝視著西天絢爛的彩霞,眼裡放出奇異的光彩。
他說:『我將奔向遠方。』
我問:『遠方有什麼?』
他回答:『遠方什麼都有,我的夢想將在那兒完成。』
我問:『如果失敗了呢?』
他回答:『如果失敗了,我將不再回來。』
我和玫瑰的感情進展十分順利,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將我們的心靈黏合為一。
那一段日子是多麼的甜美呀!每天心裡在唱歌,靈魂在狂舞。我們在一起看書、聽音樂;談藝術、人生、理想等。每次我和她分手回家,都悄悄地對自己說:
『你是多麼幸福的一個傢伙啊!』
記得有一天,玫瑰身穿一襲白衣裙和我到七星山夢幻湖踏青。湖面水霧瀰漫,山林輕霧朦朧,恍如迷離夢境…。
我們在湖畔幽徑散步時,忽然落起雨來,就急急忙忙的跑到一棵大樹下躲雨;雨雖然下得不大,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停的跡象。小雨珠四處洴濺飛飄,天地間儘是水聲:淅淅瀝瀝的、滴滴溚溚的、叮叮咚咚的。
『聽哪!這永恆的聲音!』我說。
這時,她倚立在樹幹旁,雨水從樹葉的隙縫間滴落下來,輕輕地沾溼了她的秀髮和臉頰。
當我向她凝望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好像幻化成一片被雨籠罩的森林,一棵古樹下,陰暗的光線中,一個苗條纖細的白衣女郎,站在被雨淋溼的巨大樹葉間,靜靜地凝視着遠處和近處飄飛的雨絲…。
我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說不出的感動和悲哀。
這一刻,夢幻般的幸福是這麼地貼近我,使我幾乎感激得想哭泣;可是,當時光流去,一切都可能不再回來,什麼都可能褪色消逝…。
『我能夠永遠的擁有妳嗎?』我問。
她轉過身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用含情眽眽的眼睛一直望着我看…。
那晚,我失眠了。
玫瑰大學三年級時,我大學畢業,必須遠行到美國留學。雖然我本來想正式向玫瑰家提親求婚並留在台灣發展,但爸爸說我們結婚或訂婚都還太年輕;而且,男兒志在四方,想要有大發展,就不該過早在兒女私情中消磨壯志;堅持要我暫緩求婚的事,一人先出國深造,接受磨練,拿到學位後再回來工作,成家立業。
我胸中雖然懷着和玫瑰及家人離別的愁悵,但也有對未來憧憬的喜悅。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