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不懂得愛情

　　「你自由了。」 　　隨著這句宣告，龍的右後腳上的鐵圈頓時粉碎，同時，身體的一切忽然變得輕盈。他感到不習慣，左右晃動變得截然不同的身軀，甩了甩四肢，擺動他長長的尾巴，最後拍動他的雙翼，發現全身上下變得靈活無比，沒有任何的束縛。 　　可是，自由，然後呢？ 　　龍不知如何是好，望向他的施令者。男性取下頭罩，那頭白髮比過去更加蒼白了。 　　「我已經命令不了你了，所以這句話不是命令——走吧，離開這裡。」 　　龍看不懂他的表情，也不懂思考話語的意義，只懂得接受指令。 　　於是他張開了雙翼，向天空咆嘯，飛離了盤居數年的雪山，穿越了受戰火侵襲的大地，呼嘯過被砲火點燃的濃濃黑煙。 　　簡短的旅程，他在最後飛抵了故鄉。這是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的場所；在發出藍色光芒的圓圈上，他收到第一個命令的場所。如今，這座雄偉的黑色城堡已燃起了熊熊火焰，牽著馬匹、穿著盔甲的人類遍布在廣大的草地上，不斷高舉武器大喊著：「我們打敗魔王了！」 　　百年前魔王點燃的戰火，由人類的勝利畫下了句點。 　　 　　龍飛翔於高空中，看著人們逐漸佔據了城堡，感覺自己不該待在此處，便飛離了城堡，可是，他不曉得該前往何方，在四處飛行了數日，最終還是回到了原本居住的雪山。 　　當他返回時，施令者早已不在此處了，而曾被下令看守的大門已被破壞殆盡，只留下幾個殘骸，被埋在雪裡幾乎看不見。 　　洞穴裡各種會發亮的珠子、石頭，還有被扣在牆上的劍與盾，甚至是書本和卷軸全都消失了。 　　龍進入了變得寬敞舒適的洞窟，並闔上了數日來沒有閉上的雙眼。 　　在夢裡，出現了很多生物：與他戰鬥並被他擊退的人類，搬運物品在這兒進進出出的骷顱人，會定期來巡邏向他搭話的吸血鬼，經常迷路走進洞窟的殭屍守衛，他見過各式各樣形狀的生物，但從來沒遇過與他長得相似的存在。 　　半夢半醒之間，有兩個模糊的身影走入洞窟。已經沒有了「擊退所有入侵者」的命令，他不曉得該做出何種反應。 　　「哇！你看，是龍！」 　　「不會吧，跟古書上面畫的一樣耶……真的假的……」 　　「都在你眼前了當然是真的啊！說什麼千年前就滅絕，其實還有嘛！」 　　「噓！你講話太大聲了啦！你看！龍好像醒來了！」 　　「明明是你比較大聲吧！」 　　龍撐起身體，在昏暗的洞窟中想看清楚這兩個嬌小人類的樣貌，怎知只吐了一口氣，兩人便發出大叫往洞窟外飛奔而去。 ※※※ 　　好幾天後，又有人來訪了，但不是上次的二人組。 　　來訪者一到他的面前就脫下身上的厚重裝備，樣貌看起來是位女性，有一頭長髮，戴著眼鏡，豪不畏懼地（至少與過去的人們不同）觀察著他。龍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她，可是不知怎的，卻有種相當熟悉的感覺。 　　「你好，請問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龍點了點頭，女子隨即發出像是讚嘆的聲音。 　　「魔法真的很成功呢！真不愧是我爺爺。啊，我的爺爺，就是召喚出你的人。我是他的孫女。」 　　龍在被召喚時就被灌輸了基本的知識，所以基於這段話，他理解了原本的主人與眼前這位女性是血緣關係，怪不得她身上散發一股熟悉的感覺。 　　女子突然問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的故鄉？」 　　接著，她講了好長一段讓龍半聽半懂的話：她說，她的爺爺是一位很厲害的魔法師，可是，過度沉迷於讓古代生物重生的方法，甚至為了取得讓魔法成功的重要素材，而在十年前向魔王軍投靠。而人類與魔王軍的大戰在一個月前結束後，爺爺也被發現在魔王軍的城堡裡自盡了。 　　孫女認為，被創造出來的龍是被利用了，是無辜的，所以想代替爺爺照顧他。 　　「我找你找了好久。後來聽說有人在這裡看到龍，才找到這裡來的。怎麼樣？我想照顧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從出生以來，龍只懂得接受指令，不曉得如何自行思考下判斷。 　　但是，既然他的施令者已不在人世，聽從與他孫女的命令，似乎是正確的？ 　　帶著些許困惑，龍向前踏出腳步，對女子點了點頭。 　　「真的嗎？太好了！」她似乎是以為龍不會答應，而露出了驚訝又開心的表情。 　　經過允許後，她爬上龍的背，告訴龍她家鄉的位置。 　　於是龍朝著天空張開翅膀，開始了睽違數日的飛行。 　　在高空中，女子對龍介紹了她所居住的小村落，那裡有怎麼樣的人、附近有怎麼樣的環境，可是，龍只顧著沉浸在原主人坐在他背上的回憶裡，根本沒有把話聽進去。 ※※※ 　　「據說那隻龍只是管倉庫的，平時沒有跟著魔王軍征討人類……可是牠還是他們的一員啊，真的不要緊嗎……」 　　聽到龍準備要到來的消息，村落的居民們聚集在了廣場，你一言我一語，交換的話語中同時抱持著擔憂與期待。 　　「聽說這幾年，進入雪山探險的人都沒有回來過呢！」 　　「是沒錯啦，可是牠主人也死了，如果現在完全聽命於那個女的，那應該沒問題吧？」 　　「而且龍是傳說中的生物耶，能夠親眼看見，我好興奮喔！」 　　「雖然我還是很擔心啦，但有牠在，搞不好就可以處理附近怪物的殘黨了……」 　　 　　在飛行的過程中，孫女告訴龍，她已經向村裡的人解釋過龍的由來了，也坦承過龍原本是魔王軍的一員，所以，可能會有居民為此感到擔憂，而不歡迎牠的到來。但是她也說了，她向大家保證會負起全責照顧這隻龍，所以已經取得了村長的同意。 　　當龍依照指示，降落在村落附近時，已經有幾個小孩跑了過來。 　　「是龍耶！」「超酷的！」「可以摸嗎？可以摸嗎？」 　　面對腳邊突然竄出來的幾位嬌小人類，龍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反應，在聽到孫女說「當然可以啊」之後，便依照指示將身子稍微趴了下來。 　　幾個像是家長的大人們，從孩子們的腳步後方急忙跟上來，擔憂的神情在看到龍毫無抵抗與順從的模樣後，都轉為溫和的笑容。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龍持續停留在原地，看著村民們一個接一個聚集在身邊、聽著孫女的解釋。在人們的討論告一段落後，有位看起來相當年邁的女性靠近了牠。 　　「牠看起來是很聽你的話呢，莎拉，我們都決定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們的信任。」 　　「我明白的，村長。」 　　兩人講完話後，村長手執著拐杖，慢慢朝龍走來，並伸手輕撫了龍的身體。 　　「黑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你，是人類社會的一員，你絕對不可以像魔王軍他們一樣做壞事，一定要乖乖的。」 　　龍不明白社會裡的是非道理，並不曉得所謂壞事的意思，只知道，那雙粗糙的手，與他原本的主人的觸感很像。 ※※※ 　　魔王在大戰中死去了，但被他召喚出來的怪物仍遍布於這片大地。 　　村落郊外的山腳下，有一座洞窟裡還潛藏著一群怪物，似乎把該地當作了他們的住所，不時會跑出來搶奪糧食，另村民們相當頭疼，正準備要號召人手討伐他們。 　　孫女訊問龍願不願意協助，而不懂得拒絕、也沒有拒絕理由的龍，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對擁有強大力量的龍來說，這些怪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只要吐出幾道火焰，揮舞爪牙，不用三兩下，洞窟裡的怪物全部被清除的一乾二淨。 　　於是，龍解決了怪物，成為了村落的恩人。 　　居民們紛紛對龍表達感謝，想要送他點禮物，但是，村落裡沒有任何人知道龍喜歡什麼，文獻上沒有記載，連孫女也沒從爺爺那兒聽說過。於是，有人準備了好吃的料理，有人彈琴唱歌，有人獻上了美麗的花束，更重要的是，有些人仔細清掃、布置了洞窟，讓那裡直接成為龍的新家。 　　「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放心在這邊生活吧。」 　　逛完洞窟一圈後，孫女笑著對他說。 　　可是，龍不懂所謂的「家」，只明白孫女要他住在這裡，而此處與雪山十分不同，沒有寒冷，沒有刺骨的空氣，沒有一片寂寥的大地，這樣溫和的氣候，反而令他感到不習慣。 ※※※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龍在村落裡過著平穩的日子。 　　孫女每天都會來洞窟看他，照顧他。有時候，孫女會接到村民的委託，乘著龍飛去遙遠的村落遞送信件，帶龍去討伐出現在附近的怪物，然後，龍就會得到各式各樣的報酬，有些委託人會給牠高級的食材，有些委託人會幫牠打掃洞窟，有些甚至會幫牠洗身體刷背。 　　「太好了，大家好像越來越接納你了呢。」 　　把裝滿整整一籃的水果提進洞窟裡，孫女笑著對他說。 　　但是面對高級的食物，龍不懂得何謂美味，只要能果腹即可。同樣的，他早已習慣塞滿物品的洞窟，也早已習慣沾滿塵土的身軀，所以與清掃相關的報酬他也不需要。他所有的舉動，都只是聽從孫女的指令而已。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不想接委託的話也可以表達出來喔，我不會勉強你的。」 　　孫女抱著他，邊輕撫著他邊這麼說。 　　但沒有想法、也不會思考的龍，根本不懂得拒絕——卻不禁回想起，他的原主人從沒抱過他。 　　可是比起孫女的擁抱，主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眼神，卻給他更溫暖的感受。 ※※※ 　　某天，孫女第一次帶他去看爺爺——也就是他的原主人的墳墓。在墓園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矗立著一塊石碑。似乎是村民們忌諱這個人物而將他葬在很偏遠的位置。 　　「雖然不曉得你對爺爺的想法如何……但你一直沒看過他的墳墓吧，既然你跟他相處有段時間，我覺得多少也帶你來看一下比較好。」 　　生來即具有基本知識的龍，早已知曉所謂死亡的定義即是肉體的消滅，也早就從孫女口中得知主人已死的事情。可是，親眼看到墳墓，看到原本的主人化成了一塊石碑，並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他才首次感受到死亡所「代表」的含意。 　　當他體認到，他再也看不到原本的主人後，生平第一次掉下了眼淚。好幾滴淚水從雙眼不停滴落，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痛徹心扉，他嚎啕大哭，他的低吼聲響徹了整片墓園。 　　而這副模樣令孫女整個人愣住了。 　　「我不知道……原來你那麼難過……」 　　她泫然欲泣，不在意臉與衣物被龍的眼淚浸溼，抱住了龍的身軀。 　　「原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 　　透過孫女的請求，村裡的三位魔法師合作使用了語言魔法，在限時十五分鐘內，無法說話的龍能夠開口與她對話，而孫女一問之下才明白，龍長久聽令於他人，導致其自我還有內心是個空洞，根本就不具備自己思考的能力。 　　可是，龍懷念著故鄉的雪山、惦記著原本的主人，也覺得他不屬於這座村落……這些感情，又是他真實擁有的。 　　經過這場對話後，孫女為此煩惱了一整天，最終向他提議了。 　　「你要不要回去雪山找答案？」 　　龍偏著頭表示不解。 　　「你到底屬於哪裡、想要去哪裡……這些問題，是我無法替你決定的，既然你也無法回答……那要不要自己去尋找？」 　　龍依然無法完整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是他明白「自己去找答案」代表的是什麼。 　　面對所有的指示與請求，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在這些日子裡——與原主人相處的日子，還有與孫女相處的日子——在這段期間裡他的確感受到了什麼，而那些「什麼」又是什麼，他該不該去尋找呢？ 　　他注視著孫女，那雙眼既溫和，又跟原主人一樣帶著堅定的意志。 　　他抬頭望向了天空，上頭是一片蔚藍。 　　於是龍終於自己做了決定，這並非是順著孫女的要求，而是順著自己內心的衝動。他點了點頭，離開洞窟，張開了雙翼。 　　注意到了龍做出的選擇後，孫女倒吸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像是既高興又難過般的，用力地點頭。 　　「嗯……沒錯……你是自由的！」 　　 　　於是龍飛向了高空，距離孫女越來越遠，然後在被翅膀震動的空氣中聽到她大喊。 　　「不過，就算沒有答案也沒關係，想回來就回來！我願意成為你的歸宿！」 　　這道聲音顫抖著，卻又強而有力。 　　「然後——然後不要忘記！我愛你！『我們』都愛你！」 　　 　　龍飛向了遠方，身體劃過了藍天，消失在雲的那一端。 　　在那之後，龍再也沒有返回村落，孫女也再也沒看過龍的身影，卻在數年後聽到了來自遠方的傳聞：據說雪山一帶棲息著一隻美麗的銀龍，會幫助造訪的人們擊退怪物，保護他們安然離開，成為了當地人的守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