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四八期

更新於 2024/01/01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月暈〉

沈默說法

本期特邀既是詩人也寫武俠、奇幻小說的右京,發表短篇武俠作品〈月暈〉,以獨有的武學發想、設計,打造了綺麗迷幻的世界。其月暈祕法,是將氣場擴大使用的概念,非常有趣,也可以連結到心理學上以偏概全的月暈效應。而全盲人的桃村則是陶潛〈桃花源記〉變形,融入了原始部落的生態環境。而關於看見與看不見、神與人、武俠與邪靈、權力與瘋狂種種的辯證,更讓我想起喬賽‧薩拉馬戈《盲目》。這無疑是一篇絕妙佳作,誠摯邀請各位賞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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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暈〉

     右京

雨,弭除了走過的足跡,卻也迷濛了前方的路途。

你負傷冒雨,彳亍於陌生的山路,深怕落入敵手。滂沱大雨鞭笞你的傷口,似是蒼天的責罰。

此刻你滿身雨水和血汙,若施展月暈祕法,半滴雨水也碰不著你的髮絲;然而你已疲累入骨,更要保留餘力預防敵襲,相較之下,淋雨只是小患。

匆忙趕路的你,搶先覓得一座山洞,你躲進洞中,以枯枝將洞口遮掩,估計追兵連山腳都尚未涉足,望著堆疊枯槁的來時路,你稍稍安心,卻也不免嗟嘆。

從受人景仰的俠士,淪為千夫所指的邪靈,是誰害你倒行逆施?正是你自己啊!沒有沉冤,並非誤解,你知道,你已滿手罪孽,靈魂比這山洞更為黧黑。

洞中難辨方向與時辰,數不清經歷幾次跌撞,你走完了它。

雨停,幾抹桃紅點綴山林,但地面仍泥濘狼藉。

你小心翼翼,走在這嶄新的活路上。

忽然,發現前方有人,你立刻躲藏,戒備,觀察。

來人是一名背著竹簍的女子,行走時傳來環珮之聲,想必戴著玉石,但遠看似乎一絲不掛?

你忖度著,若是尋常拾柴的村婦,為何赤身裸體?莫非是敵人以美色誘敵?但你的腳程遠勝追兵,且進入此徑純屬偶然,那些自命清高的正道人士,真能設下這等陷阱?

眼看女子安然前行,離你愈來愈近,筆直地走在山路上,毫不遲疑地踏上了遇雨崩塌的斜坡,「啊」的一聲還沒叫完,就已滑下山去。

你尚未想清諸多疑點,身體卻先行動,月暈氣場一擴,將女子凝在空中,阻其落勢;你再縱身一躍,伸手將人攬了過來。

近身一看,女子果然幾近赤裸,除了背上有個竹簍,就只有腰間纏著色彩雜亂的流蘇短裙,上面掛著玉珮。

女子面露驚惶,眼神卻不動搖,朝你問道:「你是誰?我怎麼會往下掉?又怎麼突然上來了?」

見她誘人的胴體,你臉上一紅,連忙退開,說道:「姑娘不慎墜山,在下情急救人,不免唐突,還請姑娘見諒。」

「你救了我,我謝你都來不及了,哪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她伸出雙手,往你的臉緩緩摸去,你心中戒備,多退了一步。她的纖手在空中擺動,疑道:「咦?怎麼找不到了?恩人你在嗎?」

觀其動作,見其眼神,你終於明白:她是個盲人。

仔細端詳,她雖有雙眼,眼內卻無瞳孔。

莫名的信任,使你握住她揮舞的手,移向你的臉,任她撫摸這人人欲殺的容顏。

她摸了一陣,說:「你不是村裡的人吧?我不認識你。」

惡名遠播的你,久未自報姓名了。「在下姓林,單名一個威字。姑娘呢?」

「我叫桃鼠。大家都說我像桃花,也像老鼠。」

「姑娘天生麗質,怎會比作老鼠?」

「老鼠很好啊!又活潑又靈活,吱的一聲就跑遠了。」

「在下認為,姑娘比老鼠好看多了。」

她側頭露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麼叫看?」

 

※※※

 

陪桃鼠入村後,你得知這地名喚桃村,人口約三百人,全村皆盲。和你曾遇過的盲人不同,桃村的人不知何謂視覺,缺乏自己是盲人的認知。

此刻,赤裸的村民圍繞著你和桃鼠。

「村長,他很厲害,能夠預測山路消失,還能把掉下去的我救回來!」

「各位,莫非此人是神明降臨?」

「神啊,請保佑我們平安入山吧!」

你試著解釋那只是看見,但是無人能懂。

在村民請求下,你帶著壯丁們整治山路。由於事先得知山路有變,壯丁們小心摸索,不至墜崖,再加上你以視覺輔助,很快就完成一道欄杆。

村民將你奉為神祇,為你展開集會。

年老的村長感嘆道:「各位村民,人間無常,昨日觸摸之物,今日卻不知所蹤……」

雖然話語充滿警醒,然而對你而言,這種無常只要睜大眼睛就能克服。

村長續道:「而神引領我們克服了無常。神,請您住下吧!桃村需要您的庇佑!」

「不行!」一名參與修路的壯漢喊著:「大家聽我說,他的法力太恐怖,竟能知道每塊石頭、每塊土地藏在哪裡,這只會破壞我們的秩序,我們的生活不再安全啊!快把他趕出去吧!」

「桃牛,冷靜下來,不敬神會遭天譴啊!神,請息怒啊!」

你看過這種眼神。那些不習武的百姓,害怕你的存在卻又不敢頂撞,只能隱隱排斥。

你盤算著,自己需要藏身之地,而大多數村民喜悅你的到來。雖然也有部分人士如桃牛般面露驚疑,卻也不敢與神作對。

於是,你定居桃村。

 

※※※

 

你後來在桃村發現了文字,村民只當那是祖傳的布帛,你卻因此瞭解桃村的歷史。

多年前,江南發生水患,水勢足以將屋舍當砂礫沖刷殆盡,某族人收拾細軟,舉足入山避難,長期的洪水使他們無家可歸,卻也使他們發現了山中的桃樹林。他們遂定居山林,並命名桃村,子女多以桃為名。

不知是否近親繁衍之故,子女盲眼的比例漸高,數代之後,終至全村皆盲。最後一位明眼人寫下了這一切,原本還有人傳誦著先民的事蹟和視覺的存在,但人們無法長久記憶超乎理解的事物,視覺被逐出了桃村的生活,連概念都不存。

讀畢,你總算釋然,為何封閉的村莊,語言仍能與外界相通,並準確指涉你所看見的景物之名。

瞭解過去倒是其次,你要面對現在,適應桃村的生活。

你的生活比逃亡途中安穩許多,人人自動奉上供品,只為獲得神的歡心;而你也不吝惜給予「你們家後院樹上結了三顆桃子」之類的神諭,讓居民拜服,讚嘆你神機妙算。

然而神諭必須精確,若你伸手宣稱「那邊有三顆桃子」,居民只會對「那邊」一詞感到茫然。

此外,交談時必須說出對象之名,讓每句話都有去向,如「桃鼠,吃飽了嗎?」或「告辭了,村長。」必須如此的原因是,居民感受不到你的視線,不知你正關注著誰。因此,說話時稱謂若只用「你」,誰知道你在指誰呢?這是觀看者擁有的神通,對他們不適用。

幾次溝通混亂後,你也反思,若你也是被觀看者,被稱為「你」,那你要如何知道那是指自己?

你漸漸修改自己的語言,以注重空間和關係的方式,同時也改掉了與桃鼠初遇時的客套,那是當俠士時的口吻,你早該委棄。神諭只需準確,不用謙遜。

語言亦影響你的月暈。以前,你施展月暈,能在周身三尺形成氣場,抵擋暗器,甚至像拯救桃鼠那次,短暫凝結場內的物體;如今,你的月暈氣場形體不定,可選擇方向延伸,探應諸物,宛如向盲人說明環境。

環境中最奪目的裸體,倒是你最早厭倦的。桃村男女皆俊美,就連老人也矍鑠得可愛,想來是此地山水靈秀。更美的是,這群人從不知自己有多美。

然而,再美的裸體也有瞧膩之時。你轉而注意他們存於世間的方式。

因氣候溫暖,桃村居民鮮少著衣,但男性多配戴鈴鐺,女性多配戴玉珮,行走時鏗然有聲。他們能根據聲音節奏,判斷來人是誰。

更為熟稔的人們,會撫摸彼此的臉,辨識對方,並無禮教之防。然而,桃村男女並未因撫摸而淫亂。

你曾詢問桃鼠此事,她答道:「神,我們被撫摸很安心,但進一步的事,還是得照彼此意願,沒人敢亂來。萬一無法自制,出了亂子,事後會被唾棄和孤立。在桃村,那意味著死亡。」

你可以理解,能掌握的範圍若只在雙手合抱之間,被孤立就只能孤絕而死。但你也看到有幾個居民,偶爾會取下鈴鐺行走,即可隱居世外,安適於不被感知的清閒。這通常不會持續太久,至多三日,他們又會以聲音宣告自己的存在。

是的,在桃村,想隱居很簡單,只要停止發聲,就遠離了人群,只剩自己。

你甚至看見,有居民與意中人交談後,就找個街角,取下鈴鐺,獨自撫摸下體,男女皆然。大概是怕有氣味傳出,這行為總是點到為止。起初你感到不齒,後來想想,他們在「無人」的私密空間,安撫尚未傳達的欲望,何罪之有?你窺探他們的隱私,並任意評斷,豈不更加卑劣?

何況你也有你的欲望:桃鼠的存在,總令你悸動。

肉體或許是個誘因,但村民中不乏身段裊娜的女體,桃鼠在其中並不出色,況且你對裸體已不感新奇。

你所著迷的,是她的率真無畏,即使稱你為神,卻是唯一以親切而非敬畏的心態待你的人。

這日,桃鼠陪你在市集購物。你懷疑盲人能建立市集,但眼前的景象卻證明,憑著嗅聞和觸碰,盲人也能找到欲購的物件。

你看見桃鼠拾起一條瑪瑙束腰,嗅聞並敲擊後,以醬菜交易,接著,她找到你的臉,笑道:「你還沒有自己的服飾吧?這串很適合你喔,神……」

你連忙舉指貼唇,示意她別使用稱謂,卻又想起這舉動毫無意義。幸好桃鼠及時醒悟,近身悄聲:「如果稱呼你為神,你就無法輕鬆逛街了,對吧?」

見她挨近身子,你屏息,又故作鎮定,低聲說:「你真懂事,桃鼠。」

無人知道神降臨在市集內,桃鼠也配合你,不在言談中暴露你的行蹤。

你們又逛了數處攤位,然後提著物品回到她獨居的小屋。桃鼠說:「神,今天享受凡人的清閒嗎?」

「桃鼠,妳也當我是神嗎?幫妳提著貨物的神嗎?」

「至少你有名為『看』的神通,又以神奇的方法救了我,無論是不是神,你都值得我感激。」

在桃村,兩名居民相處時,就不那麼強調稱謂了。但你知道,桃鼠此刻不稱你為神,是因為她感受到你厭倦這身分。

「我不是神。」你說:「我只是能看見的人。桃村之外,這種人比比皆是。」

「我們無法離桃村太遠,也未曾有訪客入村,無法證明你所說的話。」桃鼠說:「總之,我慶幸來的人是你,讓村子更好。」

這話使你心神愧恧。你何德何能?

桃鼠伸手觸你的臉,宛如初遇之初,確認你的存在。

若你現在要她,她會首肯吧?但這是否因你的神威?

你不想以神的身分要她。

此刻,叩門聲響起,一人說道:「桃鼠,我送貨來了。」

發現門未關緊,桃牛知道桃鼠在家,便闖了進來。你握緊桃鼠的手,她意會,不讓桃牛知道你在此地,說道:「桃牛,將貨放到左邊的架上吧!」

桃牛卸貨後,神情凝重地說:「桃鼠,我想談談神的事。」

「還對神不放心嗎?從神降臨以來,村子受惠很多啊!」

「但是他和我們不同,不會明白我們。」

「他有神通,明白很多我們不明白的。」

「就是因為他有神通啊!」桃牛激動道:「他使我們失去安全感,而且他不明白我們的平凡,也就不明白我們的恐懼。桃鼠,妳是不是對神動了情?妳不覺得和這種對象匹配很可怕嗎?面對他,妳無法隱藏任何事啊!」

桃鼠聞言臉紅,制止桃牛的發言,請他離開。確認他走遠後,桃鼠羞道:「神,別理會桃牛的胡言亂語,也請原諒他的不敬。」

「放心,我不會怪罪。他其實高估我了。」

「不管你是不是神,我知道你不會害人。」

這天,你下了個決定。

 

※※※

 

「神要封閉自己的神力?你沒說錯吧,村長?」

「誠如神所說,桃牛,為了體會人間疾苦,神將封閉神力。」

一名婦人說道:「這樣我們也失去神力庇護了!」

最早被告知的桃鼠解釋:「大嬸放心,神並未失去神通,只是不使用它。」

村民七嘴八舌議論著,對你的決定感到驚奇。

其實連你自己都沒料到,自己有一日會作此決定。

但你很清楚,你已厭倦被當作神。體驗失明,將有助於你對居民的理解。

居民雖不見日月星辰,但作息正常,且有專人輪流報時,曆法並未廢弛。你依桃村曆法,每月三天,以布遮眼,穿上瑪瑙束腰,儼然成了桃村人。

居民輪番伺候你的飲食起居。村民能自行覓食,而你卻要依賴他們,你頓感羞慚,卻不得不認輸。儘管武功高強,只要食物未在所知之處,你便一籌莫展,至多僅能記熟桃村的環境,並專注於嗅聞。

武功並非完全無用,跌跌撞撞的瞬間,月暈氣場發動,你毫髮無傷,傷的只是尊嚴,竟連走路都不順利。

這日,負責守護你的人是桃牛,你堅持要他帶你到處行走,並拒絕他的攙扶。你揚言:「只要聽你的鈴聲和腳步聲,我就能前進了。」他能做到的,你也想做到。

然而,你仍不習慣在黑暗中舉足,每步都瀰漫未知,直到腳掌親吻堅實。你感覺,腳以外就是人世的邊緣,每步都在冒險。

在你跌倒多次後,桃牛說:「神,請在此稍後。」

你感到有根木杖接觸手掌,耳中傳來桃牛的話語:「小時候我也用過木杖,可以探路。」

你略感屈辱,但仍依言執起木杖,宛如揮劍般,在空中探索周圍的空間,打中了一輛牛車,你得以躲開它,卻又被腳下的石子絆倒。

「別在空中亂揮!」桃牛說:「杖尖觸地,當你踏出右腳時,敲打左邊,就知道左腳踏出時沒有障礙。」

桃牛一改粗獷形象,從走路的技巧到敲擊的節拍,都細心指導。

你能以手杖的虛實之理順利上下坡,已是三天後的事。

你感謝桃牛的手杖教學,取下眼罩後,仍懷念這三天的黑暗時光。而桃牛對你的排斥也冰消瓦解,因為你像他了。

不久,你創出全新的月暈氣場!

你不再需要手杖。氣場化作手杖,描繪空間,將訊息回傳給你。

再也不是隔絕和控制,而是探索和感知。

 

※※※

 

這日,輪到桃鼠照料遮眼的你。她生性好動,竟帶你攀岩。兩人只憑觸覺攀登山壁,桃鼠指點你,順著粗糙的岩面,多半能找到裂縫,就算一時找不到,也會出現於一臂之內的範圍。

明明睜眼就能看見,以往你卻不明此理。

爬完山,兩人汗水淋漓,你們摸著欄杆,桃鼠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喔!」

你想起那日的情景,以及被追殺的日子,默然不語。桃鼠握住你的手,說:「在想村外的事嗎?」

「桃村令我留連,但我仍有未了之事,要去面對。」

「我沒有神通,但能感覺到你心中有結,無法決定去留。願意說出來嗎?」

你娓娓道盡一切,包括那些醜惡的事,都向這盲女全盤托出。

你家是武林名門,尤其是你的父,將家傳的月暈祕法修練到極致,行俠仗義,仲裁紛爭,獲贈「武俠」名號,這看似普通的稱號,在重武的江湖,卻是極少人才有的殊榮,一年只有一人能獲此稱號。

在家學淵源下,你也學會月暈,刀槍不入。你出門闖蕩九載,雖有名聲,卻遜於父。你陷入焦躁,不只因無法取得武俠名號,更因你感受到月暈的虛幻。月暈的奧祕不僅於此,你還沒完全掌握。

你知道家中有更高深的月暈祕譜,一向由族長收藏。你向父索取多次,他總說:「月暈只是外顯,光芒來自他處。你的內力還不足修練更高的祕法,強練將有性命之憂。」

你頓感不耐,你分明是兄弟中最強的,是的,你的父怕你勝過他,怕你奪走武俠名銜,所以遲遲不把祕譜給你。你厭惡父親對你的壓抑。在一次爭執中,你求索祕譜不成,憤怒拂袖而去,就在跨出門檻的瞬間,你忿忿不平,全力施展月暈功體,將父親彈飛到牆上。

你回頭瞥視,遇襲的父親一臉錯愕,嘴角溢血,內傷極重,他不知你有多強。你既失望又不屑,棄父不顧。不料,父親傷勢過重,當夜竟溘然長逝。

你並未心存殺意,但你難辭其咎,因為你也沒刻意留父親活路。家人聯合武林人士緝捕你,並指責你盜走了祕譜。你其實想償命,但不想死在他人手上,不想讓自己的月暈被玷汙。或許這都是藉口,你只是怕死,你只是叛逆。總之,你開始反擊那些追殺你的人,包括你的弟弟。若說之前的弒父是意外,之後的殺戮則是蓄意了。

你得不到渴望的武俠稱號,反被正道指責為邪靈,你知道,這是你罪有應得。即使你會對追緝你的武林人士給予痛擊,但你其實想回到父親的靈堂,交出自己的性命……

「妳明白嗎?我不是神,也不配當人!」

「我幾乎都聽不懂,但我知道你很痛,作錯事了。你想回去,又不想回去,對吧?」

霎時,你痛哭失聲,倒在桃鼠懷裡,如幼鼠依偎著母親。她輕輕拍撫你的頭,你感覺到她裸身的觸感,卻沒有半點綺想,只是哭泣。

月暈氣場自然發動,感受她的療癒之心,還有安定的氣場。

眼淚宣洩滿膺的悲憤,逃亡以來,你首次有了歸屬感。

哭完後,你說:「妳的身體很棒。」

「這是求愛嗎?」她的口氣逗趣卻不煽情,想必料到你另有所指。

「妳分明不懂武功,氣場卻十分穩定,修練多年的武者也未必臻此境界。」

「穩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可是摔倒了啊!」

「我想教妳月暈祕法,就是初遇時救妳的招式。」

「我練得來嗎?還有,為什麼要教我?」

「即使並非武者,但妳的氣場是我看過最安穩的,就連舍弟都不及妳。妳有機會超越我,提升月暈祕法的境界。」

「那你……會留下吧?」

你這才意識到,剛製造了一個無法離去的理由。

過往的經歷,似乎正是為了此刻,將月暈傳到桃村。

 

※※※

 

接連數月,無論你遮眼或睜眼,都由桃鼠隨侍在側,你教她月暈祕法,從身體的鍛鍊至內心的觀想,都傾囊相授。

她毫無武藝基礎,卻學得極快。你先是詫異,思索後便明白箇中道理:正如你在遮眼後創新了月暈,天生沒有視覺的她,以身體感受世界,練功只是將她原有的敏感,以武學的方式發揚。

她甚至表示,對她而言,這只是呼吸的延伸,語氣毫無驕矜。

短短一月,她就能張開氣場。雖說內力需日積月累,但她已掌握心法,氣場獨樹一幟,對外、對內的敏感,猶在你之上。

有時,她會頑皮地朝你施展無害的氣場,宛如挑逗,你也小心翼翼以氣場呼應,避免傷了她。兩股氣場繾綣相擁,互相感應彼此的身心。修習月暈多年,你從不知道,月暈能令人如此欣喜滿足。

至今你們仍未定情,更未燕好。你們醉心於月暈的神奇,早超越了雲雨之樂。

「學會這個,就能更接近你吧?學會這個,就能讓無助的你不再哭泣吧?」你從桃鼠的氣場感應到這樣的意念,意念中沒有稱謂,因為這意念只獻給你,也只有你能感應到。

目前你僅將月暈傳授桃鼠,若修習順利,再從桃村另擇幾位良徒。你有預感,桃村人若練成月暈,成就將在你之上。他們擁有不受視覺蒙蔽的專注。

找到適合的族群,發揚祖傳的月暈,也算是對父親的贖罪了吧?

你離村的念頭日薄,名利是虛幻的光,情仇是隨光變幻的影,你找到了其中的核心,心中月暈漸亮。

 

※※※

 

儘管月暈轉霽,清朗皎潔,仍無法遏止大地的滾滾風塵。

爾日,你與桃鼠信步村邊,以月暈緊緊相繫。驀然,你的月暈感知到警訊,彷彿烏雲遮住明月般,瀰漫不祥。

感應到陌生氣場接近,你睜開並未失去功能的眼,乍見熟悉的臉孔。

「終於尋到你了,哥哥。」

你親愛的弟弟,率領三名蒙面人,朝你走來。

兒時的玩伴,如今成了追殺者。為父報仇,剷除邪靈,你無法辯駁。

然而,你不能讓他們侵犯桃村。

蒙面人雙眼盯著桃鼠的裸體,桃鼠雖然也感應到他們的存在,卻不懂得遮掩裸露的嬌軀。

你擋在桃鼠前面,刺客們冷笑道:「果真是邪靈,死到臨頭仍享豔福啊!」

「邪靈不配享福,該把福氣分給其他人以贖罪,先說好,那女人我要了。」

「看,那邊還有好幾戶人家,都是赤身裸體,原來邪靈藏匿此地,還創造了個淫窟,該罰,該罰!」

蒙面刺客輕佻的口吻,不似正派人士。弟弟為何找這三人來,而非率領各大門派圍攻?

原本沉默的弟開口斥責:「別忘了目標。想享樂,先除害再說。」

敵人逼近,你轉身開口:「桃鼠,妳先走!」

「我也要留下來。」

「來者不善,妳要通知村人戒備,快!」

你望著桃鼠離去的同時,蒙面人朝你擲出飛刀。

你懶得回頭。就算是以前月暈尚未具備感知之時,你都會在戰鬥中以氣場防身,敵人對你的偷襲從未得逞,何況功力大增的現在?你的月暈氣場分成兩股,大氣場涵蓋並感知刺客,小氣場護住身驅。

飛刀的走勢被你掌握,你的視線望著桃鼠,手卻輕鬆奪刀,須臾回射。蒙面人雖知你有氣場護體,卻未料到你不回首就能反擊,猝不及防,就在飛刀將貫穿他的額頭時,弟接住了刀,叱道:「別輕敵!」

敵?是了,你已是弟的敵,你對不起他。

然而,你不想束手就擒。

若你在此倒下,天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桃村?

你內心湧現久違的戰意。

又有飛刀朝你擲來,你直接用月暈氣場彈開,失望。弟深知月暈氣場之威,卻只會這點徒勞無功的把戲?

然而,你低估了他,低估了這群人。

月暈氣場並不能長久,它燃著內力,總有消停之時。就在你的月暈斂去,弟擲出飛刀,在你閃躲後仍掠過你的肩頭,血痕乍現。

氣場消停,只要立刻再施展即可。你在意的是,氣場消停和再起的間隙,只有短短一瞬,幾乎無人能察覺。

你恍然,弟弟派刺客攻擊,逼你張開氣場,而他專挑氣場消停的間隙攻擊,不愧是你的弟啊!

你鬥志再起,氣場再開,這次更大更久,試圖讓弟抓不到時機。

然後,就在氣場抵禦攻勢而後消停時,飛刀仍準確襲向你,逼你不得不彎腰閃避。

站定之後,你與弟眼神交會,雙方皆感愕然。

他已能完全判斷各種氣場結束的時機,這洞察力令你驚訝。但你想必也讓他驚訝,你多了用來感知的氣場,提早察覺他攻擊的動作。

一旁的刺客也非等閒,刻意在三尺之外攻擊,迫你消耗內力防身,氣場停歇時,你甚至受到多方面的攻擊,至今已見血三處。

顯然,他們模擬過如何與月暈氣場對戰。月暈不可盡恃,你不得不動,閃避飛刀。幸虧你從未忽視鍛鍊身體,因父親不斷告誡,月暈只是外顯。

想到父親,你心中歉然,這也是為何你仍不痛下殺手。但你亦無意糾纏,往前縱身,跳入刺客圈中,大喝,月暈氣場化成鎚狀,往四周擊打。

巨響如雨傾落,刺客與飛刀都被彈開,墜地。

只有弟以月暈為盾,抵銷攻勢。

「我真的無意弒父,有朝一日,定會償命;但是現在我有事要作。別再來打擾此地,否則別怪我無情。」

弟面露無奈,說道:「無論你是善是惡,我都不是你的對手。」

你看著他黯然轉身,百感交集。

就在踏步離去時,他說:「哥,弒父之後,你仍執迷不悟嗎?」

「悟」字甫畢,排山倒海的月暈氣場,竟向感慨萬千的你猛襲,同時,倒地的刺客亦齊射飛刀,顯是早有默契。

措手不及的你,連忙施展月暈,勉強相抵。

就在你感知氣勁和飛刀都被擋開後,雙眼傳來一陣痛楚,視線瞬間黑滅。

你知道你中了使雙眼失明的武林毒物「瞽粉」,但你不懂,縱使粉末細於刀,它怎能穿過你的氣場?

之前傷你的飛刀,是氣場消停後,才有機會傷你。你大惑不解,張開氣場搜索,敵人仍在遠處以飛刀消耗你的內力,詭異的是,每輪攻勢中,總有一兩把飛刀,不受月暈感知,不受氣場阻隔,將你刺傷。

你赫然意會一件恐怖的事實:弟能將月暈染在物品上,抵銷你的月暈!

抵銷還能理解,但讓月暈離體後繼續附著於物品上,弟的功力令你驚嘆。這是你沒想過的祕法,當初拯救桃鼠時,你也只能以自身為中心擴散氣場。曾幾何時,弟竟有此功力?

你看不見,擋不住,感應不到。

不斷添傷的你聽見:「快宰了他,然後到那個不知羞恥的村莊快活快活。」

你不讓此事發生。不讓他們傷害桃村,不讓他們評判桃村。

弟進步了,你又何嘗不是?失明前,你已記憶著現場,包括飛刀墜落的位置都十分精準,這是你在桃村說話時培養的習慣。忘卻之處,就用氣場探索,一如封住視覺之時。

探索現場諸物後,你的月暈不再以自身為圓心,而是變形扭動,挾起三尺內所有的飛刀,往敵人藏身與逃逸的方向射去。

就在一把飛刀刺入你的胸口時,三名刺客也被你撥弄的刀雨淋得不成人形,瞬間斷氣。

弟則以月暈挺過這波突擊,受了點傷,但比你輕微得多。

你坐倒在地,弟走向重傷的你,你可聽見他摩拳擦掌之聲。

霎時,另一陣聲音、另一股氣場,快速接近!

「別傷害他!」竟是桃鼠的聲音。

弟太專注於你,加上他的月暈缺乏感知力,竟被桃鼠近身。他運起狠勁,往桃鼠的裸身含怒擊了一掌。

你感知著他們。弟渴望桃鼠心脈俱裂,可是結果出他所料:全無防備的桃鼠,竟有微弱的月暈氣場防身!

當然,桃鼠功力尚淺,弟若全力一擊,十個桃鼠也會被貫穿。但弟沒料到她身懷月暈,一擊不遂,頓時驚疑。

這些微妙的狀況,你都盡收心底。趁弟錯愕之際,你與桃鼠的月暈聯繫,掌握弟的位置,拚命延伸月暈於三尺外,趁他尚未防身時制住了他,將他擠壓、碾軋。

你嘔血,他亦骨骼碎裂,血漫氣場,宛如一輪血月。

你聽見重傷的他大喊:「別殺我,我是你弟啊!你放我,我給你瞽粉的解藥,讓你重見光明。」

你沉默不語,他強忍痛楚,用骨折的手自懷中取出一本書,說:「我把月暈祕譜給你,你解開氣場,放我走吧!」

「父親將它傳給你?不可能!」你訝異著,卻未解除囚住他的月暈。

弟愧道:「你傷了父親後,我也向父親索取祕法,但父親拒絕了。後來……父親過世,我從他懷中找到了它。書中許多離奇的祕法,我無力全盤修習,今天一戰,證明只有你有資格。你不是想要它嗎?它快被你壓碎了啊!」

江湖傳言你弒父盜譜,但你如今才知祕譜的下落。你感知弟的心態,思索他的行為。他不帶武林人士前來,暗自培育專剋月暈的刺客,務求將你殺死……

你如入冰窖,陡然驚呼:「是你!你弒父盜譜,嫁禍於我,還想殺我滅口!」

「不,不是!」弟驚恐否認,然而聲音軟弱無力,不只你感應出這是謊言,連桃鼠都明白此乃違心之論。

弟續道:「若我死在這,武林人士會來搜尋,此地將不再安寧;你放我走,我會洗刷你的罪名,叫各大門派別追緝你。」

你傷勢沉重,月暈無法持久,你必須果斷決定。殺?還是放?

「不然你囚禁我吧!我功體盡廢了,你想當武俠,不該對弱者趕盡殺絕!」

這時,桃鼠張開月暈,幫你的心止血,並支持你任何決定。

你壓縮弟身上的氣場,強烈的痛苦令他幾近昏厥,氣場的壓力使他的皮肉、手上的祕譜盡被毀壞。你低語:「弟,我將月暈氣場留在你的體內,隨時能引爆,你的命,我收下了。」

弟大驚,知道死亡已棲息己身,心知必死,當場沒了知覺。

其實你不會那種武功,你對他說了謊,只為留他的命。你知道他並未真心悔改,只有對死的恐懼,能讓他不再來此,不再逼你殺了他。

 

※※※

 

居民們聽打鬥聲平息,紛紛圍攏關切。你宣稱:「各位村民,有邪靈入侵,已被我打退了。」

居民一陣歡呼。你續道:「但我也失去了『看』的神力,即使留下來,也無法保佑你們了。」

「神,您該不會想……」

「這次邪靈入侵,是我招來的。既然我在此有害無益,豈能留下來拖累你們?」

居民沉默片刻,桃鼠說:「神,你為我們作太多了,留下來,讓我庇護你。」

桃牛說:「神,你沒了神力,不能當神了……和我們一起當人吧!」

其他居民也表示願意收容你。雖然你有想過這回應,但真的被挽留後,仍使你疼痛的瞎眼泛了淚。

明天起,失明的你,會把月暈之光分給他們。

你們葬了刺客,導致後人在此地流傳神邪大戰的事蹟;接著毀掉通往外界的山洞,與世訣別。當然,你沒忘了先平安送走弟,他猶昏迷,全身骨折,恐怕要休養多日。

知道不會再相見,你的心充滿憐惜。即使他有罪,但你仍懷內疚。

若你不急切追求武俠的頭銜、月暈的奧秘,是否能避開一連串悲劇?又是否能擁有現在的一切?

山洞一毀,答案從此隔絕,無人能解。

明日再無武俠。此地再無神祇。

卻有一股生機,在江湖之外,如暗夜之月光,冉冉發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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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武俠電子報」是由幾位愛好武俠的朋友輪流撰寫,內容包括書評、影評等各式評論。只要是與「武俠」相關,或能以「武俠」的視角切入的各種事件,都是武俠電子報的守備範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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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了,韓祺疇不是陳冠中,他關注的並非現實及歷史的迴圈反覆、群體與人性的必然等,他在乎的是另外一件事:在中國古代學術思想體系的九流十家裡,敬陪末座的小說家,如何成為新時代和新文明的重啟關鍵!
林靖傑看到了胡金銓的失敗,但我目睹了以失敗做為人生美學的可能,我總覺得胡金銓不止是一個電影人,更是一個孤獨的書寫者,只是他用電影在寫作。而這樣的前行者,總是帶給我力量。
文學創作也讓我明白到失敗學的重要性。我想,放棄並不適宜於己身的某些觀念、社會法則,是必須的,那不是怯懦,反而是勇氣。比如許多人掛在嘴邊的功成名就、有房有車,很顯然就不是適用於我的標準。有勇氣放棄跟因為沒有勇氣所以放棄是不一樣的。
《超武傳》的核心,對沈默來說,是人的可能性,是人如何可能擺脫鬼魂一樣的往日創傷,重新成為自己。「我想要傳遞一種信念,如果我們都能夠真切地凝視內心,就會發現沒有人是真正的怪物。」
文字作為一種風格、形式,是會過時的,從二十一世紀看古龍武俠的文字,亦有此感,如今讀來總覺得他囉哩吧唆的寫法,教人煩厭;但文字作為一種傳遞內在精神的事物,卻幾乎是永恆的,古龍對人性的看法,某些段落仍是散發溫暖光芒。
在我看來,這套談等價交換、疾病治癒的漫畫《JoJolion》是試圖為日本國除去詛咒、甚至給予治癒與祝福的野心之作。這是荒木飛呂彥以個人之力所能做的祓除儀式,藉由大量恐怖血腥的畫面,慢慢逼向真正的福音。唯有真正面對、直視災難,才有可能超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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