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部很好理解的電影,雖然超過一半的戲在法庭上,但並非我們熟悉的雙方律師唇槍舌戰的攻防場面。這部片很靜,大量使用長鏡頭凝視著葛絲拉基梅蘭達(Guslagie Malanda)飾演的嫌犯,年輕黑人女性蘿倫斯柯利。她的每一題陳述,鏡頭不移動,甚至鮮少切換剪接,觀眾是如此被迫注視,導演就要你仔細傾聽她的一字一句。
柯利被指控在法國北方小鎮聖奧梅爾(Saint Omer)的海岸,遺棄她15個月大的女兒使之溺斃身亡。因為案件太過離奇,法官鉅細靡遺詢問她關於家庭出身、求學、感情交友乃至犯案動機。在她一連串近似心理剖析的陳述之後,我們仍無法了解全案真相。
因為導演不是要用這些參照真實記錄的對話來給答案,而是藉以讓世人發現更多問題。柯利並未直接指控何人何事,她像在對群體發出沉重責難。其中極大的關鍵是,柯利身為塞內加爾移民。
部分台灣觀眾也許無法立即承接這個身分背後的指涉。據2021年統計數字,法國人口有一成的比例是移民,約近700萬的移民,其中47.5%來自與法國殖民關係深厚的非洲國家。另有一成已是第二代移民,換句話說,法國有1/5的人口由第一或二代移民組成。
在法國社會的精英主義底下,不少移民家庭為了讓下一代有更好的生存,從小逼孩子只專注學法語。柯利就是,她自幼在塞內加爾被父親禁止說母語,所以她無法跟母親講母語,無法跟同儕親近,也無法學習自己的文化。
她移民法國後果然能說一口優雅法文,可是一名在庭上受質詢的她的教授,卻嘲諷她雖能講優雅法文,但寫作脈絡混亂,指她想研究的是德國語言學家,卻不研究自己文化裡的人。
上述對話布滿了導演的暗示,像柯利這樣背景的人無法迴避的是移民問題,她的身分正在消失。對比她在感情關係中的被忽視,甚至她懷孕生產皆如隱形一般被無視。電影似乎沒有要討論種族歧視,而是移民議題;失去身分的恐懼,如同一個人活生生從世上消失。
身分也是來自於母親血緣的連結。電影是由凱伊耶卡加梅(Kayije Kagame)飾演的另一位年輕講師哈瑪的視角說起。哈瑪也是非裔移民、也將成為人母、同樣也與母親有著相處隔閡。她看著柯利在法庭上陳述經歷,像對照自己。電影開頭,哈瑪透露是為了撰寫關於希臘神話「美狄亞」的文章,才遠赴該處旁聽這場審判。直到後段,「美狄亞」才又出現第二次,在哈瑪的飯店房間電視上,正播放改編美狄亞神話的老電影片段。美狄亞在希臘神話裡是殺害自己兩個稚子的悲劇人物。
哈瑪原本對於將成為人母是徬徨的,也有過掙扎留不留孩子。在她深入了弒嬰題材,在她逐漸感受肚裡寶寶心跳呼吸的連動,才又回過頭去解開自己與母親的心結。那個習慣在沙發上鋪罩一塊紗龍布的母親,以及習慣在飯店床墊鋪上從家裡帶去的蓋布的自己,無法改變是流著相同血液必然相互影響的母與女。
殺嬰案,在電影拋灑千迴百轉的思考之後,有沒有罪已經不是討論重點;而是,母親真的要殘害自己的孩子?抑或是拯救?不讓她也落入這個無間地獄?
拍攝紀錄片出身的法國新銳導演愛麗絲迪歐普(Alice Diop),在此首部劇情長片中,運用許多凝視一般的記錄式鏡頭,尾聲,辯護律師的結案陳詞,她不講案情,是向陪審團提出了承襲母親血液的論點。這場戲,導演讓她直面向鏡頭說話,形成她持續盯著正在看電影的我們;像衝破第四面牆要你正視呼籲。
雖然導演吶喊著殘酷的質問,但她終究沒有忘記希望的力量。尾聲,哈瑪握著沙發上打盹的母親的手,血脈再次緊密相連。導演在整部片最明顯的音效設計就是女性口腔音,前段出現的喘氣吟叫或呼吸,意義不太明確;最後再次使用凸顯了母女二人交疊相通的呼吸聲,母性的傳承始終飽富正向希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