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10|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揉皺的紙撫不平|隻身旅外人・散文集

「我從來沒有想過連你都會收到這種言論。」
和一位朋友分享我大學時期曾經收到過的語言「回饋」,他有些震驚說。 你要說語言霸凌也好、語言貶低也行,但最可怕的是:當時對我說這些話的人,他說得理所當然,說得天經地義。 他不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有什麼問題。 在這種人的想法裡,這不構成霸凌或貶低,純粹像是分享、回饋,或指導。
甚至是箴言。
當時是大學新生的我,因為地緣關係參加了學校社團(就是大學裡俗稱的友會)。學長姐為了拉近大家關係、帶大家熟悉環境,總會組織各種飯局。 一次晚上,我對面坐著分配到同一個小組的學長,他突然開口說:
「我跟你說,你要放寬心喔。你在這裡要做好四年都交不到男朋友的準備。」
「你也知道男人都是視覺動物,你長得還算可以,但往下看就不行。我們寧願找一個長相普通,但身材高佻腿很長的人當女朋友。」
「你要體諒我們耶。」
還沒有在海外生活過的我,唯唯諾諾的點頭,說學長你說的我知道,我會銘記在心。
我的大學生活是在這樣的價值觀下度過的。
一直到大三大四之際,我開始有了重視國際觀,想往海外發展的想法。於是那年暑假,我申請了學校每年夏天都會與其他四個國家的姐妹校舉辦的七天研討會計畫,分別是日本、韓國、菲律賓以及印尼,五所學校輪流主辦。那年輪到印尼的姐妹校,於是其他四個國家的學生要前往印尼日惹參加。而我也在幾次與主導老師對話、面試後,成為了其中一位。 因為這個計畫,我一次認識了許多與自己相仿年紀,卻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有許多人至今都還有聯絡。
他們說我很好。很活潑。 甚至後來,我才得知當時有一位,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存在一般的朋友對我有好感。 只是我完全沒意識到,因為我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很劣質,不可能會有人喜歡。 他對我好是因為他人很好,不是我好不好的問題。
自卑感是如此根深蒂固,蔓延到每一角落每一處。 事情做得壞不意外。因為你胖。 事情做得好又怎樣?你還是胖。
那個被學長數落到不行的我,以及被那位朋友溫柔照顧的我,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同。 但前者將我往內裡抓,又揉又踏,後者則把我撫平,舒展開來攤平成原來的模樣。 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是會偶爾往來簡短的訊息,問問你好嗎,未來有機會見面就好。
開始在美國生活,期間拜訪幾個不同國家,認識各種文化背景的朋友後,我看到且找到了自己的好,綻放起自己的模樣。 我也開始從事以前從來沒奢望過的表演藝術工作,我獲得補助製作起自己的行為藝術計畫、與音樂家合作以即興舞蹈聯合演出,也加入耶魯大學心理所的研究演出教學劇本。
上面那句話看起來有些顯擺。 但我想說的是:
某種程度上我沒有變,我沒有比當年瘦或當年胖,有肉的地方還是有肉。 但我看自己的方式茁壯了。 我會練習愛自己,專注於自己好的一面然後發揮長處。 我更看見美麗這個詞的多元性,不同的外貌、身材、膚色、打扮都有各自的舞台。
依舊,做藝術不容易,我還是常常面臨瓶頸或窘境。 外界環境已經如此艱難,我怎麼還可以受限自己。
與日本音樂家 Hideo Rakudou 在美國費城 Rotunda 共同演出的即興表演一偵May 17, 2023Photo Credit: Chen-Yi Wu
與日本音樂家 Hideo Rakudou 在美國費城 Rotunda 共同演出的即興表演一偵 May 17, 2023 Photo Credit: Chen-Yi Wu
前陣子接的案子結束後,案子的老闆出於善意邀請我去一場晚餐會議,出席的人有其他老早就在美國經商的台灣老闆們,因此目的是給我個機會認識更多長輩。 也或許是喝開了,當時其中一人對著我的老闆說他眼光不錯,挑到我這個員工。(雖然並不是,我沒有正式受僱於他,我僅是接了三天活動翻譯的工作,且已經結束。) 而「我的老闆」回到:「他?他又胖又醜,我是看他可憐才從十幾個人裡面挑他出來的。我們台中人就只有這種貨色啦!」
從頭到尾,我在旁邊,看著一切發生。 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反應,是該笑著附和說哎呀老闆說的是還真是謝謝你賞賜這樣?還是我其實可以抄起一旁的空酒瓶直接往他頭上砸下去?
其他在美國生活已久的老闆們都有點驚慌失措,連忙緩頰說在這裡不能講這種話,在這裡是很尊重女性的。 說實話我不知道他們說這番話是因為真心理解尊重兩個字是什麼意思,還是純粹怕被告,但至少他們「知道」什麼不能說。
他說了句「大家都知道這是玩笑吼!」,而我也笑著回:「老闆下次也要照鏡子!」,最後一位老闆的妻子大喊了一聲:「來啦喝酒、喝酒!」
回家路上我反覆問自己真的很胖很醜嗎? 我真的很胖很醜嗎? 所以我活該被這樣羞辱嗎?
憑什麼?就憑他付了我三天的工錢當了我三天的老闆?
他不是壞人,他還是出於好意邀我一起去的。但這樣就可以原諒或合理他的其他行徑嗎?看著他創業的品牌理念與他本人大相逕挺,我覺得很噁心。
一張紙就像這樣反反覆覆被蹂躪、整順,又被踩踏,再等著什麼人張平。
不知道為什麼摧毀的速度總是比恢復成原狀快?
我回頭翻找著有沒有什麼可以自己鼓勵自己的過往回憶,想到五月時自己回到母校所在的城市馬里蘭州巴爾的摩表演。 有一位前來觀看表演的人好是眼熟,我們互相打招呼後,我認出他是其中一位去年也有來看我們表演的觀眾。他說他很開心今年又能看到我們的演出。
「你的表演真的很激勵我,讓我第一次想自己是不是該勇敢一次。我想著我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樣放開自己跳舞。」
我跟他說當然!即興舞蹈的魅力之處就是過程即在反映當下,它沒有編舞,無法追求整齊,但可透過表演者對於環境的即時接收與反饋去尋找與每個瞬間的共鳴。
他說他很猶豫,因為自己的身材。他就是大家一般會說「只有美國養得出來」的圓潤身材女性。但外型及打扮非常出色,他自己做自己的首飾,有獨特的妝容以及鼻環。
我說請你試試看,聽聽自己的聲音,如果有錄影,你覺得舒服自在,請一定要分享。
他後來發了一段影片,他在森林裡放開自己做了幾個舞蹈動作。 很美。他看起來像是那片森林的守護者。
我在下邊回了幾個愛心,他又回覆道再一次感謝我們的對話鼓勵了他。
坐在那位與我聊天的朋友面前,我笑著對他說我都「逃」離台灣了,怎麼還是又遇到這種人?這種對於他人外在進行批判很合理的價值觀以及崇尚單一甚至扭曲的審美觀什麼時候才可以遏止。 無法阻止一張張白紙受傷,包括我自己,我感覺很無力。
因為紙撫不平,所以我深刻記得這些痕跡,以及感受到被他人捂平時的溫暖。 所以一次次,我提醒自己,如果看見像自己一樣的紙團,一定要小心捧起,將它攤回原本的模樣。 但我更想阻止那些糟蹋別人,自以為高尚去評論別人的權威思想。
誠實說,那頓飯完回家的路上我腦中想的只有「去你的垃圾」。 我們想變成紙飛機還是紙鶴、紙帽子,我們自己決定,曾經皺皺的也沒關係。
願我們身邊都是溫暖善良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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