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從失敗開始的故事該從何說起,早已對此沈澱許久的索羅,內心已經有個底。
『在我學會魔法後不久,便開始學習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對這個世界來說,組成所有事物的最小單位就被稱作「息」,那也是我的系別魔法。』
一面從最基礎的地方開始說明,索羅對莫葉全盤托出、毫無保留。
『息系的特別之處,在於能夠藉由讀取息的變化與走向,在最大限度上轉換想要的事物或是推測出想要得知的情報。在掌握了這個方法後,我才開始受培育、學習如何繼承前代的遺志,管理這個世界。』
透過索羅的說法得知他曾是管理者,莫葉不禁瞪圓了眼。被神明遴選出來的二十八名管理者之中,曾經有一個被除名──眾說紛紜裡可信度最高的是該名管理者已經死亡,沒想到近在眼前。而這還不是最讓人震驚的。
『就在這過程中我發現了不對勁。』坦然地透露當年的發現,索羅垂下視線,安靜地伸手。『事實上,管理者的誕生並不是由神明選出,而是人類為了對過去掠奪資源造成過度戰爭贖罪、向神明提出的補償方式。然而,在我針對這點在大地上流傳的世界史提出疑問時,史旦告訴我,管理者們全數同意這麼做的原因是為了不再讓大地上的人們重蹈覆徹。』
而那也像是用隱藏起來的真相昭告天下,只要不是被神明選出來的,就沒有發表意見的資格──管理者似是為此杜絕類似的事件再次發生、阻擋其他人成為管理者的管道與發聲的可能性。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抿了抿唇,索羅的語調漸趨沈重。『不只是改修歷史真相,其他的管理者們,還在史旦的召集跟遊說下,和他共同執行起一個計畫……而即使在我離開前有些管理者改朝換代了,這個計畫仍然是現在進行式。』
一面解說、空中一面浮現天藍色、狀似盧恩符文與驃文結合的古老妖精文字。
『劣種淘汰計畫』。
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解讀其意為何,自知所謂的劣種是指妖精等非人的莫葉忍住了咋舌。
伏低目光的索羅微微抿唇。
『他們以管理叛亂與犯罪為名,默許一切的戰爭與殺戮,真正的目的則是為了收集死後會回歸於息、應被息之流過濾的魔力……管理者們刻意利用人類、精靈、妖精們分工合作建立起來的「神聖御魂之塔」,將那些魔力填充進塔內。』
神聖御魂之塔,是所有種族死後長眠之地。那裡是一個無論身份貴賤、是否為人類都能夠進駐的墓區。或許是因為那裡是個莊嚴肅穆的地點,莫葉聽說過神聖御魂之塔被許多偽裝的魔法保護著真身。
『他們收集這些魔力打算做什麼?』
『他們想用來舉行完成計劃的儀式。』再次縮起肩膀,索羅緊緊閉著嘴壓抑住起伏的心緒。『如果儀式舉行成功,這世界所有的生物,都會在一瞬間全部被消滅……』
道出驚悚的事實,索羅揪緊了膝蓋上的黑袍。
『「回歸虛無與初始」。這就是只有管理者才知道內容、他們不惜極權管理、欺騙這個世界都想要完成的儀式。』
索羅道出的實情令莫葉不由得啞然。地面戰爭頻仍、痛苦與悲傷不曾絕跡的原因,就是因為管理者們背後搞的這些小動作,而且他們的計劃還是不分種族的殺戮以淘汰所有生物──假如大地被毀滅,管理者們恐怕都還會好好的吧?結合現有情報來看,真相很可能是為了站上人類的頂點,以史旦為首的管理者們設了一個將所有人都蒙在鼓裡的巨大騙局……
『因為想阻止他們,選擇與他們對抗的我失去了管理權,被流放到地面……』
言及於此,索羅抬起臉向一直直視著自己的莫葉吐出了幾個音節──然而莫葉什麼也沒聽見。雖然知道索羅應該講了什麼,卻莫名被截斷內容的矛盾感令莫葉不由得眨了眨眼。他微微偏頭試圖用眼神提問,此舉讓索羅露出悲傷的笑容。
『剛才說的,是我的真名。』
既失去了管理權、又被流放至地面,那麼,在那之上伴隨而來的代價──猛然意會到的事實令莫葉忍不住開了口。
「你──」話到一半又意識到這不是能夠開口說出的話,莫葉一臉難受地抿緊雙唇,改以主從誓約續完──『連真名都被剝奪了嗎?』
自古以來,真名就是與人交心、成為朋友或是信賴關係的第一步。那是作為一個人的基礎、也可以說是本質。而莫葉是聽說過的。只有在某些通緝犯、或者是犯下了重大罪責的人身上,偶爾會用上這種極端的方式來給予懲罰。據說感覺像是將靈魂從肉體徒手以暴力撕裂剝離,被施予這種刑罰的人多半會當場發瘋,是比死亡還要令人卻步的恐怖刑罰。
不僅僅是幼時被當成玩物、以教訓為藉口留下污辱身份與立場的奴隸印,管理者們在索羅長大後也沒有放過他,連真名都動手剝奪走──索羅那些怯懦與沒有自信、以及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成為誰的伴侶的源頭,恐怕就是來自這些不堪的遭遇。
一直認為自己害死了許多人的索羅,事實上肯定也替代了無數生命承擔管理者的蠻橫與虐待……越發難看的臉色像是踩到管理者的排泄物那般,莫葉按上了輕輕點頭的索羅手背權當表達為他不捨與憤怒的心情,索羅也將另一手覆上莫葉的手背上。
『謝謝你,莫葉。』願意像這樣,為了一個失敗者生氣、還為了一個什麼都沒做到的無能傢伙感到不捨。對莫葉的溫柔滿懷感激,索羅提起微笑,再次續道:『因為他們想做的是改寫整個世界,需要的東西不少,光事前準備就需要十數年的時間……』
然而,為了解決問題與打破僵局,人總是能想出辦法。像是在闡述這個道理,索羅繼續解釋下去。
『他們意識到光靠因為部族間的摩擦而自然產生的戰爭造成的死亡數量與魔力,要用來啟動儀式是非常耗時的;所以,他們透過利用赦免、或是安插通緝犯身份的方式,給願意受他們利用的通緝犯起了僅一個字的單名做為代號,去殺害他們的眼中釘、或是刻意煽動更多的對立跟戰爭──而且,因為非人種族的魔力含量跟質都勝過人類,所以管理者也同時默許「狩獵」好更有效率的收集魔力……』
這便是考卷上所有「叛亂份子」被滅族的理由。
沒錯,真相根本不是什麼叛亂。
那只是子虛烏有的罪名而已。
『為了阻止這個世界步向滅亡,我拜訪了很多族長,也說明過這些儀式、試圖團結大家──但是,管理者們隨時都在監控大地。知道實情的妖精或人類部族,不用多久就會全數都被安上叛亂的罪名慘遭滅族。莫魯族也是因為我去找你父親的關係才被管理者盯上的。而且還因為過於優秀的戰鬥能力,管理者特別指派了史旦手下最為精銳的鍊金術師部隊去剷除……其他當時已經結盟的種族都因為我的刻意隱瞞而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也來不及趕去支援莫魯族。最後,當我好不容易趕到的時候,已經……』握緊了莫葉的手背,索羅哽咽著低下頭,似是無聲地在道歉。
叱吒風雲、最強的戰鬥民族,如果不是用禁忌似的極刑與讓人頭皮發麻的殘酷方式,幾乎是殺不死的。憶起莫葉曾在戰鬥能力尚未成熟的階段就被皇家兄妹用殘忍的戰法弄到差點斷氣,索羅壓抑著想哭的心情用力抿起唇,試圖阻止淚水湧出。光是還沒學會戰鬥的莫葉都必須做到那程度才會陷入險境,就不難推測出莫魯族被滅族時,在小小的莫葉眼中究竟會看到何等慘無人道的光景。遭受了這些的他們一族甚至被當成世界史的負面教材,每晚睡前用在殺雞儆猴、洗腦所有人──
『給你留下了這些痛苦的回憶,是我的錯……對不起。』這一切都是無法統籌好眾人與另外二十七名管理者對抗的自己必須負起的責任。作為唯一一個知道真相,並希望大地萬物得以自由決定生死、消弭被刻意製造出來的歧視的人,索羅相信自己有義務要承擔這些。
『錯的不是你。』反握住索羅鬆開的手,莫葉的眼神無比認真。『是動手造成這一切的混蛋管理者。』
身為遺族,莫葉曾經發誓過要找到主謀替族人們討回公道。本想著只要把鍊金術師通通殺死就會找到主謀,但多虧索羅告訴了自己真相,總算知道真正的仇家是誰──與玷汙索羅的既是同樣的人類,那麼就是遲早會碰到的對手──然而,在親手討回公道前,保護好索羅顯然更重要。
絕不會再讓那些混蛋碰索羅一根手指頭。
妖精是天性善良的溫柔生物。從莫葉的安慰中再次感受到這一點,索羅為了忍住淚而沒有抬頭,卻相當清楚他此刻的神情肯定是為堅毅地表達願意站在自己身邊──緩和住情緒點點頭,索羅才繼續往下說。
『儀式所需除了收集魔力之外,還需要「柱子」……管理者們原先就將這個世界劃分成二十八區,儀式需要在每一區的「基台」都設立一個「柱子」,二十八個都設完才算滿足啟動條件。當年,我拜託了不知道「真相」的盧文涅特破壞了幾個……但是,最後還是沒能趕上他們復原柱子的速度。』
話鋒自此急轉直下,情況不利的劣勢忠實地於敘述中呈現。
『因為發現不能透露真相,我只能用「弭平種族歧視」為合作理由繼續集結幫手,導致盟友們並不如人類團結……畢竟,妖精與精靈,本來就是討厭血腥與殺戮的種族。』苦笑了一下,索羅總算抬起了視線。『加上溝通不當,盧文涅特最終選擇與我們分道揚鑣……逼不得已,我只能夠帶著剩餘的人一起攻向聖塔,阻止管理者們啟動儀式。』
那是一次相當慘痛的經驗。而作為當時的領導,索羅對此卻是相當坦然承認失敗。
『那一戰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大家的掩護與死鬥下突破重圍,最終跟普莫劍一起合作,吸收掉聖塔內部三分之二的魔力──雖然破壞不了他們的計劃,還是爭取到了時間。』
輕輕吸了一口氣,索羅的視線轉向行政大樓的方向──『在那之後,我帶著封印在體內的普莫劍與僅存的傷兵們一起撤退。息告訴了我,管理者們要將聖塔內流失的魔力再度補充回去,最快也需要十年的時間,這十年,已經足以我好好養傷──於是,我拜託現任的校長跟偽裝為老師的賢者姆拉特在我「回來」前,照顧好這裡,不要再被伺機設下「柱子」……為了躲避追捕,我在最後一刻逃亡去新世界前,告訴了他們喚醒「我」的方式、也給了他們兩人假的身份跟名字。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考慮好、演算好、也設計好,然而……』
輕輕提起笑容,索羅伸手按上自己的胸口。
『穿越世界後我便陷入沈睡開始養傷。不過,因為系別的關係,即使沈睡我還是能意識到我用那些魔力製作出來、代替我活動的偽人格在做什麼,也能共享記憶。只是……因為穿越世界又在沈睡狀態,導致普莫劍為了保護我而暴走,產生了一公尺魔咒──雖說那對必須盡量避免與他人接觸好順利「回來」的我而言,其實是好事。只是……我怎樣也算不到,「索羅」來到這裡後便衍生出了情感,甚至強烈到無形中不願意讓我「回來」……』
溢滿溫柔的墨藍眼眸直視著棕髮少年,索羅的笑容說明了之所以如此慢才回來的理由,正是因為偽人格的自己產生了足以忘卻使命的『愛』──
『回來這件事,其中一個條件便是需要經過那一位「索羅」的同意。』
如果真正的索羅・普依路・奧塔,能夠更早一點回到這裡的話,或許有很多悲劇是能阻止的。只是,作為關鍵的偽人格不但目光都在莫葉身上,也遲遲沒有發現自己努力嘗試與其搭話的事──這一路上的失敗,確實責無旁貸。
『原本偽裝的人格在同意讓我回來後,就會消失……但是,現在的我既是喜歡莫葉的偽人格、也是回歸這裡的索羅。我們融合在一起了。』
而偽人格正是莫葉一開始認識的『索羅』。這也是為什麼要提醒莫葉他們並非同一人的理由。
『這就是莫葉覺得我既像人類、也像妖精的原因。我在沈睡前施加給「索羅」偽裝成人類的魔法,效力只有十年,其後便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退……剛好就是現在。』
放下按在胸口上的手,索羅的笑容漸趨苦澀。
『然後,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莫葉。』
聽過了這麼多驚人的真相,早就已經習慣索羅背負了各種超乎想像的震撼事實,莫葉對接下來會聽見什麼已經能夠處之泰然、平靜地等待傾聽。
『你的父親有很多事來不及說,所以我其實該代他告訴你……拖了這麼久很抱歉。或許你已經知道了也說不定。』
回以頷首的莫葉,視線沒有陰霾。見狀,索羅才用主從誓約續下說明。『亞薩奇爾實際上並不是名字,而是姓氏。亞薩奇爾.安索列斯大人當年為了避免子孫被找麻煩,刻意在傳出亞奧劍的時候替後代改了姓──那個改過的姓氏,就是「葉路」。也就是說──』
再次伸指用天藍色的字跡在半空中用妖精文勾勒出『亞達克・亞薩奇爾・莫魯』,索羅輕吁了一口氣。
『這才是莫葉真正的本名。』
不覺失笑的少年心底浮現早已被眼前人看透的感受。在冰姈告訴他之前,那段和卓根一來一往的對談,就已經足以自己推測出索羅其實知道這些的事實。
『冰姈師傅或許已經說過……這本該是由我告訴你的,只是當時有太多來不及。而為了保護你,我選擇先在你身上也施加偽裝成人類氣息的魔法,期限是十年──那是當時的我的極限。』
『所以那時候的信才把我托給附近的人類聚落啊。』不由得失笑的少年總算明白當年索羅給的那封引薦信,是相信遺族的真實身份不會曝光才這麼做的──雖然後來自己就因為不想跟人類生活在一起而帶著劍逃跑了。那時還以為是幸運沒被察覺,殊不知自己明明是妖精卻至今為止都沒有被發現身份、直至入學後才曝光的理由,都是因為索羅早已為自己施加了保護色似的魔法──意識到這點,莫葉稍稍牽緊索羅柔軟的掌心。
從初次見面開始索羅就一直暗中保護著自己。在他想起這些責任以前,還成為了吸引住自己的引導之光──這一切的一切,或許都不是單純的偶然。
『另外……』深吸一口氣,似是很久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索羅的神情有些疲憊,但很快就振作了起來。『亞奧劍是會選擇主人的劍。若是沒有被選上,是發揮不了亞奧劍的力量的;如果亞奧劍選擇的主人不是莫葉,那麼莫葉不但無法發揮劍的力量、亞奧劍也不會為了回應莫葉而產生變化。當年從我救下莫葉的那一刻,亞奧劍便已經選擇了你──請對自己更有信心些,莫葉。你是被劍選上的正統繼承人。』
被選上的正統繼承人一詞深深扎入心坎。莫葉茫然地張口,似是想再次確認、卻又發不出一點聲音──見到他別於往常冷靜的動搖神情,索羅不禁露出微笑。
『我以普依路一脈之姓擔保與作證,亞薩奇爾大人流傳於後世的傳說之劍,這一次所選擇能夠發揮其力量的主人正是莫葉。』
不是因為僅有自己倖存下來帶著遺物逃亡順便拿來防身那麼單純。
也不是因為剛好流著莫魯族的血、拿著一族流傳至今的劍才恰巧可以使用。
莫葉恍惚著鬆開捉著索羅的手,連鞘帶劍抽起腰間的亞奧劍查看──璀璨的金屬光澤彷彿無聲的肯定,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擁有這柄劍,事實卻是相反的。懷抱著複雜的感激之情撫過擁有無數輝煌戰績的傳說之劍,莫葉小心地將其收起。
索羅或許不一定能明白滿腔的激動與感謝,但他勢必能理解這份正面的肯定對他的騎士有多麼重要。
「謝謝……謝謝你告訴我。」這讓自己發現了可以正大光明地面對自己、以及肯定自己的道路。作為回報,無論天涯海角、無論是否結成伴侶──「今後這柄劍也將為了你與你所想守護的事物而戰。」
對於會被監聽到這句一事亦無所畏懼,與索羅共同背負起世界『真相』的少年發自內心向眼前的主人放低了身姿以示臣服。
那是索羅過去看過無數次的光景。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