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大亨小傳》裡人性的永恆課題：我們同在一個夢裡走

　　當送葬隊伍離去，蓋茲比家鄉老父遲來的追悼與自豪顯現了二零年代的人際裂變，光鮮亮麗與世態炎涼對立成影。蓋茲比從未認肯過他窮苦的父母，他否認自己的出身，嚮往另一片天地。自我規訓的時程表是清教徒的節制戒律，勤勉刻苦是由於堅信榮耀終將而至。然而，費茲傑羅看著榮耀降臨後的世界則不禁質疑：「這世界真的可以如此美好嗎？」

　　靠著謹慎的戒律和把握機會，蓋茲比順流而上，成為了坐擁豪宅財富的新貴。宅內夜夜笙歌，喧囂中徒留主人翁獨自望向對岸綠光的身影，正是這道綠光成就了蓋茲比，也使其湮滅在浮華之中。於是《大亨小傳》註定譜成一首悲歌，作家敏感細膩的神經悄悄預示著幻滅後的霧霾降臨，戳穿華麗表象而直視富麗堂皇中的空虛。一戰後歐陸面臨存在危機，點燃了非理性哲學微小花火，反思文明與啟蒙和身而為人的意義，「進步史觀」不再的同時，大西洋對岸正因戰爭財而日夜耽溺於紙醉金迷之中，充斥著樂觀、自信與驕傲，北美大陸一片欣欣向榮，是錢潮與資本家的天地，然而在這樣富裕的年代誕生了悲觀的犀利之作，作為焦慮驚慌的開端，《大亨小傳》為美國過去的無往不利掀開了新篇章，從此反英雄躍然於美國的舞台之上，屬於資本社會的悲劇終於在北美大陸展演。

　　蓋茲比的奮力追尋如同吉爾伽美什的長途跋涉，苦戀未果是人類的終極宿命，無論是戀棧美酒佳餚、江山美人，抑或是金礦石油，皆不及一場泡沫經濟淹沒洪流中的每一個人。費茲傑羅將美國夢喻為愛情，兩者作為人間的幻象與神話，交織起人困在天地之間而僅能以夢過活的悲劇。悲劇是蓋茲比無論如何擺脫過去，仍無法真正屬於上流階層；悲劇是蓋茲比努力追尋仍然唏噓一場，悲劇是人之渴望的夢與榮景是虛無和空洞的組成。拚搏後的榮景遭受作家質疑，懷疑起高貴與成功的樣板內涵，也批判了「堅毅努力-成功致富」線性發展的美國精神，費茲傑羅不同於蓋茲比的盲目篤信，他將自己一分為二，時而是蓋茲比，時而成為尼克，矛盾掙扎拉扯費茲傑羅的心，儘管作家洞悉黛西/美國夢的虛榮，卻仍無法阻止自己的渴望；儘管他藉由蓋茲比的葬禮預言自己的死亡，似是大聲疾呼著警告世人也告誡自己切勿沉醉於夢之美好，仍舊無法避免他走上神壇後的殞落。費茲傑羅註定要將自己活成悲劇，以自己的生命淬鍊出人文精神的結晶。

　　深入探析小說的主題意識，將美國夢的破碎抽絲剝繭後的底層是關於夢與愛的失落探問，是作家困惑人世之追求為何所陷入的茫然追問。置身在歷史轉換之處的費茲傑羅，面對美國成為暴發戶而自滿的境遇，也如同每一個時期人們面對豐饒時的惶恐。恐懼造就了神與神話，悲劇則是人面對世界之徒勞和無力後沉澱出的精華：儘管徒勞仍甘之如飴，是盲目樂觀且奮不顧身的誠心信仰，即使終將滅亡。《大亨小傳》因此是掀開紅塵帷幕後的現代史詩，屬於資本社會的悲劇誕生，詔告也伏筆著歷史的翻篇。

　　作家筆下的二零年代燦爛奪目，道出現代社會中的疏離和虛與委蛇，送葬隊伍呼應著1929年的泡沫經濟，在這場徹底瓦解的廢墟裡不見派對人士的蹤影，蓋茲比的摯愛黛西/夢的應許也將之棄如敝履，嚮往的碎裂真空了世紀中的人心，恐慌翩然而至，從此在這塊土地上生根蔓延，至今整個世界仍生著現代文明的病。資本主義最強大的部分在於儘管內涵許多衝突矛盾，卻總能因這些對立而彈性的張力起死回生。服務業和消費神話催生，榮景死灰復燃，焦慮在底層如影隨形，承繼著先前的迷惘，後來的反叛總在尋找著新的神話解救虛空的心靈：垮掉的一代、嬉皮、搖滾、迷幻藥、拳擊鬥毆、《畢業生》、《廣告狂人》、《無盡嘲諷》、《阿拉斯加之死》、《鬥陣俱樂部》、《游牧人生》......等，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故事，說著卻是同樣的失措與徬徨。每一個時代皆面對不同的寂寞，然而在資本異化與消費主宰的時代中，關係的裂解、價值的失衡、廣告宣傳和享樂富裕的迷失則貫穿了同樣的寂寞課題。

　　使精神虛空的究竟是什麼？新世界後的自由與選擇為何反倒成了人之災難？隨著韓劇《今生是第一次》將《畢業生》納入劇集成為貫穿故事的核心主軸，得以窺見東亞社會也在經濟富裕的景況下面臨了迷惘的世代，與蓋茲比堅毅且樂觀的殞滅有所不同，消費社會中豢養的一代已無法確立自己的綠光，新自由主義後的世代對於「堅毅努力-成功致富」的盼望更微渺茫，世代持續更迭，蓋茲比的壯麗悲劇難以在當代上演。神話與悲劇交替輪轉，美國夢的神話由《大亨小傳》戳破，再由《薛西弗斯的神話》組織起新生的意義，然而全球化與新世紀來的又急又猛，貧與富的級距擴大，狼性和倦怠兩極並存，資訊社會使存在課題轉向自我認同的破碎化，於是叛逆的精神彷彿停滯在六零年代的咆哮與憤怒之中。而今當代的躁動與游離正在另闢蹊徑重構神話，卡繆那堅韌正直又樂觀的薛西弗斯也無法支撐當代人們的心了。我們仍未組織起自己的神話，仍持續騷動著且不安於世。

　　《大亨小傳》作為一部哀悼之作，哀悼流金歲月的逝去，也昭示著世人，無論神話多麼美好、美夢如何應許著幸福快樂，繁盛終究殞落。人世文明作為一曲悲歌，終會帶走所有的願景、歡笑與淚水。只要徜徉於天地之間，在世的人就會需要綠光、需要嚮往且追尋意義、需要神話，然後把生命活成一齣悲劇。綜覽著朝向綠光的萬千姿態，無論是竄動不安的靈魂、堅韌正直的目光都同樣是有所冀盼的渴望。無數渴望交織成同一片夢，萬千姿態的人們在同一片夢裡遊走，都將如同蓋茲比那般驕傲地滅亡，在神話與悲劇之間，活成屬於人的肥沃與枯朽，於是有所渴望的生靈承受著苦楚與徒勞，也將開出最壯麗和淒美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