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資本主義好困難!?
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樣,在年輕的時候曾大力批判資本主義,認為它代表著壓迫、剝削、自利、商品化、貧富差距。然而,自己的日常生活卻難逃脫資本主義的邏輯:使用Iphone、喝Starbucks、看Netflix、網購折扣多的書籍,凡事追求高CP值,或在乎自己投注在教會的時間與金錢有沒有相應的「報償」。在這種情形下,還要批判資本主義,真的好難,內心也頗矛盾。無法脫離這樣的經濟體系,往往使人感到沮喪且無力。更複雜的是,我們似乎沒有能力提出一個比資本主義更好的經濟制度。我們難道不是已經看見共產主義在20世紀造成的人類悲劇了嗎?我們難道沒有看見資本主義廣大的生產力,讓大家都能自由地在市場中取得自己的位置,並掌握自己的命運嗎?我們難道還要幻想著一個沒有競爭的烏托邦,而不看看眼前的現實嗎?
抱持著這樣的困惑,在翻開猶他谷大學神學與倫理學教授丹尼爾‧貝爾二世(Daniel M. Bell Jr.)的
《慾望經濟學: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基督徒應該懂的事》(The Economy of Desire: Christianity and Capitalism in a Postmodern World)後,著實令我眼睛為之一亮。作者不滿足於批判資本主義的制度層面,反而引用後現代思想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傅柯(Michel Foucault)針對「慾望」與「權力」的探討,直指資本主義本質上是一種
「慾望的規訓」(discipline of desire),使慾望服膺於自由市場邏輯。要反抗資本主義,我們就必須活出另一種「救贖經濟」,以更新的慾望來守護共善,修復這個慾望失序的世界。
別問「資本主義有用嗎?」而是要問「資本主義做了什麼?」
作者指出,我們往往針對資本主義的論辯,都會導向實用主義的面向,以「資本主義有用嗎?」作為討論的基礎。然而,這題其實根本不用討論,因為資本主義真的太「有用」了。它為我們創造了大量的財富,更讓每個人得以在市場中自由地流動,並選擇自己想要過的人生。我們真正應該要問的是:「資本主義到底做了什麼?」作者從「人論」的角度切入,指出資本主義乃是扭曲人類慾望的體制,阻礙我們與神、與鄰舍、與受造界建立和睦的關係。
資本主義創造出很特殊的「個體觀」,使關係成為一種「契約」。我們除了「自願」投入的人事物以外,我們不對他人有所虧欠,也不認為對他人負有什麼道德責任,更遑論創造群體的共善。我們自由地建立關係,也可以自由地退出關係。此外,資本主義也假設人的慾望永遠無法被滿足,它利用「稀缺性」產生的恐懼,逼使人們拼命與其他人競爭、爭奪資源,形成充滿敵意的環境,永不得安寧。
被市場認可的渴望
為了在市場與他人眼中被看為有價值的,我們不斷追求當下的潮流,藉由品味與消費的選擇,來獲取一定程度的「區隔性」。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也承認,這背後的動機是虛榮,而非滿足。我們渴望被關注、被稱讚,因而在「提升自我形象」之名下,汲汲營營地「表現」給他人觀看。例如,我們常常上傳美食或出遊的美照到社群媒體上,某程度是為了讓別人覺得自己「還不錯」。諷刺的是,資本主義鼓勵我們「與眾不同」,卻將人一併打造為抽象的自由主體(經濟人),只為了滿足市場的需要。
被認可的渴望,瀰漫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古典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就曾指出喀爾文教派信徒在面對「預定論」的教義時(你是否得救,早已被上帝決定好了),不會導向悲觀的宿命論,而是在充滿焦慮的同時(我到底會不會得救?),透過不斷地工作與累積財富,來說服自己「正是被上帝所揀選的那位」。財富成為得救的表徵與記號(sign)。這種對得救不確定性的焦慮感,無意間促進了世俗的禁慾主義,更成為推動資本主義的「精神」基礎。
到了現代,被上帝揀選的問題轉變成「被市場接納」的問題。儘管褪去宗教的世界觀,人們依然渴望透過財富、品味、消費來證明自己是被「市場之神」眷顧的。這位神,名叫「看不見的手」。我們相信天意自有安排,凡事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天助自助者。
資本主義透過自由治理大眾
傅柯更指出,現代國家的治理不再是由上而下全面控制,而是將權力發散到公民社會中,「透過自由治理」,「確保個體行使自由的方式,能符合經濟的最佳功能」(頁87)。藉由鼓勵自我進步、自我投資、自我照顧、個人責任,將我們的生產與消費符合市場的需求。我們是自己的「企業家」。德勒茲也認為,「為市場而生產」的公理(axiom)始終奴役著人們。儘管早期資本主義釋放了我們的慾望,使慾望「去疆界化」,脫離了傳統的宗教與社會規範;但現代資本主義則是將釋放的慾望「再疆界化」,讓「自由」可以為市場所用。因此,我們可以自由地選擇產品、工作、對象、宗教、甚至是我們的人生,但這種自由乃是消極的「脫離某事物」的自由(freedom from),而非積極的「為了某事物」的自由(freedom for)。我們失去了共同的外在目標,失去了群體感,更失去了自己。
反抗有可能嗎?教會作為一種「慾望經濟」
全球資本主義透過國家與公民社會的治理技術侵入每個人的社會生活中,更成功規範了人類的慾望,這結論看來似乎過於悲觀。然而,傅柯與德勒茲認為,反抗仍是有可能的。只要我們了解慾望的本質是創造性的、不可掌控的、沒有目的的,我們就能藉由絕對的「去疆界化」,讓慾望不再受制於外在的規訓,進而達至充滿愛與喜樂的社會。然而,作者批判道,我們要怎麼保證「脫韁的慾望」最後會達至愛與喜樂的社會呢?這樣的信心到底從何而來?要滿足這樣的理想,慾望勢必要有「目的論」。
因此,對基督徒而言,要對抗資本主義,我們便必須思考人的慾望如何恢復到上帝起初美好的創造。作者指出,教會就是一種「慾望經濟」,她帶領基督徒領受耶穌基督自我犧牲的愛,重塑我們扭曲的貪婪慾望,於是「我們的愛、我們的慾望便被醫治,繼而在永恆的慷慨中轉向他人。這種自我奉獻,是我們真實的本性,是慾望受造要去行出的喜樂工作。這是以慈惠、正義和慷慨等形式展現的慾望。」(頁182)
真正的重點不再是「我們缺乏什麼」,也不是「我們能做什麼」,而是「神在此時此地做了什麼」。上帝已經給予,現在仍不斷地給予,只要我們悉心查看周遭的人事物,便能跳脫佔有慾與恐懼的情緒,謙卑且慷慨地服事他人。我們能夠給予,不是因自己很厲害,而是上帝早就不斷地創造,並救贖我們扭曲的慾望。
如此一來,我們也會改變看待工作的意義,將之置於促進共善的使命中,成為一種「召命」(vocation),而非僅是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資本主義鼓勵我們,根據人與財貨的交換價值,來賦與他們意義,而他們本身不具任何內在價值;但基督徒卻根據『財貨/服務』與『共善』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它們在屬天經濟的位置,來辨明其價值。」(頁198)作者也指出,「在基督裡,我們終於可以不再視他人為威脅、或資源的競爭者,能夠脫離這股反射的衝動;反之,我們對『和解』與『合一』敞開自己…我們不是獨自奮鬥,也不應彼此疏離,因為這不是我們自然、應有的景況。」(頁194)
結語:重塑基督徒的慾望,打造屬天的另類經濟
金錢之於基督徒的終極意義,濃縮在主耶穌所講的一則比喻裡頭的一段話:「要藉著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到了錢財無用的時候,他們可以接你們到永恆的帳幕裡去。」(路加福音16:9)財富始終都與滋養合一的關係有關,藉由接納那些「不具生產力」的卑微者、受飢者、貧窮者、無家者、被鄙視者,我們恢復人的尊嚴,打造一個更公義的社會。
這樣的屬天經濟學,認為經濟不應自成一格不受拘束,而應放入在神學的道德目標下,使人類對豐盛的定義不是生產與消費的極大化,而是群體的共善。無論是看看衣服產地的商品鏈、購買公平貿易的咖啡、支持小農、給予合理工資,或是在捐款給某NGO時,寫張卡片鼓勵裡頭的工作者,都是更新慾望的信仰實踐。
基督徒一定得好好地談錢,才能重新定位我們的慾望,創造相互扶持的群體。在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的社會中,教會應重塑基督徒的慾望,而非以信仰語言合理化扭曲的資本主義結構,甚至提倡追求財富與健康的成功神學。
《慾望經濟學》不為資本主義辯護,也非主張逃離資本主義,而是在資本主義底下提供一個另類經濟的反抗可能,著實值得每位基督徒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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