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式⟫
跪坐,腳背平貼地面,大腿疊在小腿上,臀部坐在大腿上,一層層溫暖的覆加,彼此柔韌相融。上身往地面趴,雙臂攤擺在身側,肩頭觸地,頭擺向一邊。呼吸像背景的微風般單純的存在著,輕拂上下起伏的背脊。肩臂沉入地裡,耳朵貼緊土壤聆聽,鼻子聞到古老的氣息,整個人被地面呼吸著,如孩童似的韻律起伏。
初生之子接納了這一切,赤子之心的成人可在此保護想要修護的一面,也翻轉過來領略另個側面。
嬰兒式是紗娜在今天這節瑜伽課中,印象最深的體位法,這似乎讓她想起了一些過往。昨晚才在翻閱幾年前的日記,腦內回憶像剛拿獎的最佳演員,活靈活現的再演一遍,於她眼前重複播放,猶如再次身歷其境。
⟪紗娜的舊日記⟫
4月1日
今天開始,我和男友搬換到隔壁棟的小套房。在這裡就等於減少和他人接觸的機會(對外的交涉),也沒有廚房和洗衣機。
在這裡的最後七天,我們一樣會出門覓食(選擇性很少)、買必須品、散步、坐公車去回診兼洗頭。男友繼續幫我洗澡洗頭、洗衣服、搬拿東西、換藥、按摩、安撫我的心情。
這些日子,他的生活差不多只有三寶:吃飯、上工換藥(脖子快斷了)、打電玩。
因此我覺得他簡直就是難得的貼身親密看護。如此的“共襄盛舉”,這些天的磨擦和嫌隙亦有增加。 為了慶祝我成功度過受傷的前七天而沒有任何感染(只有偶爾體溫增高;且我用的是沒有抗生素效用的中藥膏),買了小零食,我還在房裡跳了短舞,雖然動作有限(月經走了,我還有一些虛弱感)。
4月2日
由於使用中藥膏相當辛苦,其特性也使我們無法見到傳統所認為的乾固、結痂、收束的好感安心視覺,而是見到慢慢改善的滲血、總是濕濕軟軟爛爛的傷口。雖已與乳膏販員討論過,傳統的觀念也確實可能摻雜著錯誤。但她畢竟沒看過我的傷口,我自己也不知怎樣是最好的做法(我什麼都不知道)。此時男友開始提出反對意見,質疑這中藥膏的適用性,我們產生小口角。我很沮喪。跟乳膏販員討論的人是我,但我也沒有明確的立場,而男友幫我換藥很辛苦。
最後,決定早晚各換一次中藥就好,中間和睡前則用一次醫生開的新黴素軟膏。 今日第二次回診。醫生沒特別說什麼,繼續開抗生素給我。我每次跟他接觸時都是這樣,他似乎一派輕鬆的樣子。我發現他是泌尿科醫師。我不瞭解急診部的醫師安排,但對一個門外漢傻老百姓如我來說,突然發現被泌尿科醫生診治手部外傷,感覺是有點怪。
男友開始參考原始點的概念來按摩我的手。
中指及無名指(皆神經受損)基處的掌部(也神經受損)觸感,像泡水微爛的報紙,邊角還起毛球一般的感受。或者,感覺裡面的組織變馬賽克狀態,而不是完整的一片。也像填海造地的初步階段之豆腐渣狀,離完工甚遙。
但整體來說,腫差不多消了三分之二。
因為偶有各種奇怪的跳動或抽動感發生,整隻手變成觸覺與感官覺受大賞。
4月7日
今天退房,晚上到中部的男友家。
在男友家的首晚,我變得很卑微、保護自己、低聲下氣、感到不好意思。
我變成另一個我了嗎?!!他也變成另一個他了嗎?回到自己的地盤,終於可以隨心所慾了嗎?
4月8日
目前也還需要男友幫我剪指甲和拉衣服的拉鍊。預計在男友家待兩週。希望屆時手傷能復原、拆線,不被(家人)發現曾有這回事(手受傷)的回家。
4月10日
警察單位通知說,男友的錢包找到了。
還在南部時我就覺得,離開民宿,錢包就會回來了。因為,他回家,就沒“理由”好扣押他的錢包了。因為,到南部時身家沒了,就只能跟我緊密相繫。而我跟著他回他家,對他來說是自然自在又自由多了,心中也就不會有任何猶豫,踏實的讓我跟他同住一段時間。
民宿闆娘朋友聽聞我這一說,回道:「妳是好人,也是壞人。」
我不置好壞的聳聳肩,直覺事情就是這樣。這奇怪又有趣的劇本就是這樣演下來了。
晚上吃了素食小吃店炸的薯條。後來我又產生跟先前吃夜市麵包類似的不適:噁心、全身虛散輕軟無力、焦慮。對這種突發急性事件的恐懼,高過不明下腹痛和傷手間歇疼痛。甚至也高過對傷口復原的隱憂和疑慮。
這症狀有種可能會昏倒的錯覺。而失去意識對我來說是種奇怪的可怕消融感,身體快要不見、邊界正在模糊。如果能就此死亡好像不錯。小我也會一併消失的徹底些。但我從來都抗拒發生昏倒這種事。
而要將自己的身體與意識撐住不糊掉,是一種很難受的內戰狀態。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又對清醒抓很緊,死命希望清醒。
為什麼我不願放手,該昏就昏、“我”不見就讓它不見呢?
4月11日
在男友家洗頭極不方便,沒有蓮蓬頭,男友用臉盆將水從我頭頂倒下來時,我總是驚恐水流進鼻子裡。洗頭像打丈。今天,決定出門去給人洗頭了。給人洗頭對我來說,一直是件奢侈浪費的事。現在也就當作享受了。
做喜樂瑜伽。還逛了書店與麵包店。雖是小事,卻給我帶來一些小遠足玩耍感,打破重覆與無味的生活。這些天我出門溜達總是提心吊膽,不知何時下腹會不會又痛,所以無法放輕鬆。
4月12日
今天決定和男友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些天來,我常有各種瑣碎小事請他幫忙時,他會擺出令我感到我麻煩他的表情,或者使我覺得我打擾他了;有時則是要等到他做完別的事(看不出需要優先去做的事)、心情比較好的時候,才方便去問他,或才有心情幫我做(各種我原本做得到但因左手不便而殘念的小事)。或者,他會顯得很累的樣子。
這使我感到受挫與卑微。我開始小心翼翼的看時機,不能隨時有需要就講。但心裡很受傷,一種看人臉色的感覺。或許我的自尊感作祟,但我原本是不會隨便叫他做事的人,更不會使喚他。
我不能不健康的矮化自己去要求他。
我向他說這些時哭的很傷心。
他承認自己擺臉色了,但都不是故意的。我們討論了一下日後的做法。他很難過的道歉,安慰我,不希望再使我如此度日。
我決定試著學習如何安慰他。安慰別人,是我很不擅長的事。他說,有時只是一種心情問題,如果我用撒驕的方式,應該任何要求都沒問題的!他只是很需要被照顧到內心。
⟪雲⟫
瑜伽老師敲了一下迷你小缽,表示今日的體位法做完了,要進入一段小小的冥想練習。缽聲打斷了紗娜腦中紛飛雪花般的無邊思緒,跟著導引進入冥想後,當年勇當年憂的日記內容不再放送,卻似乎進一步鑽進回憶的精髓中去繼續遨遊。朦朧之中,紗娜已不記得故事是如何接枝,變成踏上新的未知旅程了。
等她會意過來,才發現自己沒戴眼鏡,她是個大近視外加重散光,所以在視物不清的情況下,只能心虛的猜想,難道,自己在天空中的雲朵上 ? 那種空氣感及壓力很不像在陸地,只好推說在空中?那些涼爽潮濕、若有似無的"蒸氣浴",私擬作群雲舞空?該不會是由於眼不見為淨,所以疑惑及恐懼也腦不想為靜,受眼根影響甚鉅 ? 還是夜裡怪夢做多了,又見多識淺,所以才能見怪不怪,因為少掉過多的識來解釋恐懼的理由。
雖然看不清楚,但難得的沒有感懼感帶頭跑,那就姑且在這空中迷宮裡擺爛耍廢一下再說吧。否則又能奈它何?
紗娜百無聊賴的懶躺著,看著星斗似的小點遍佈,點與點之間好像可以連成特定圖形,又好像突然缺了幾個重要的點而圍不成形,如此反覆的聚了又散,散了又隨時將再聚。她翻身側躺,只見一些不明元素間歇性的流經眼前,不知何時好像又反向跑回去。似乎有經過又仿若沒有。她不知道若戴著眼鏡,是否就會更確定有或沒有。這點發現讓她相當驚訝,目明比目弱不一定更能帶來肯定的印象。
紗娜乾脆趴著,突然看見一團什麼生物,抱歉得很,實在看不清楚。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就來一個懵一個吧!那團什麼開始緩慢的跳舞,她隨興的看著,不知看了多久,猛然意識到,這是那團什麼的溝通語言,透過舞蹈來對話。舞之語言說著:「視糊就是妳的狀態,承恐錯看並不可恥。先兩手空空的休息一下吧。」
她嘗試著說些什麼,但很快發現那團什麼毫無反應,但自己又不會舞之語言。她於是照著印象模仿剛才看到的舞法,照做一些她記得的片段,跳著跳著,身體就自動駕駛了,自己只要退到副駕的位置即可。她想表達的內容與自己越密切相關與急迫,舞之語言就越流暢。
紗娜的舞表示著:「我不知道你是什麼,那是因為我看不清,所以我不會在意你是什麼。我比較在意如何才能看清,那麼我就會知道你是什麼了。從我開頭,到我結尾,我來我去,結果都與你無關,只跟我的清不清、明不明有關。所以無須對你設防。如果我一直只能錯看,那麼即使招受攻擊,也會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就可真是死有餘辜啊。因此仍是無須設防。我懂了,謝謝你。」
其實這些話與其說是紗娜講的,不如說是在舞的過程中翻譯了舞蹈本身所要傳達的。那團什麼的舞回應讓她笑得很開心,具體很難翻譯,她只能套用年度代表字的概念來講,那團什麼回的是一個字:安。一種對安全、安心、安定的表示。
那團什麼接著又舞了一小段:「當初手傷換藥的可怕如夢似幻一般?」紗娜心頭一驚:「我內心的疑惑也遺漏在這"雲端"上了嗎?」而確實,現在的憶起同時摸摸左手心,是種已然安心的感覺,安心於沒有什麼狀態會真的一直停滯不動。
紗娜再想起手還沒受傷時的可愛,她帶著那些飽滿生動的回憶舞動:
「請為“我的手”給燈與講評。
小娜老師:5顆星,『healing hand』;阿吉老師順口:『yes.』
阿吉的相機在小娜手上。小娜講完好像也拍照,作為講評之審核畫面。然而隔週照片出盧,小娜不在,沒人確知照片中的手是誰的。阿吉只說:『I think it’her.』指我。因此講評只活在當下。
新同學美宣:3顆星,『我們的手都是雞爪手。』
尼尼老師與同學:2顆星。
我:『我的手指不易放鬆?我小時候學鋼琴。』同學:『那可能跟學琴有關?』尼尼老師:『如果妳的手指放鬆了,妳的鋼琴應該可以彈得更好。』
媽媽:4顆星,『妳手指合併給我看看。嗯,有一點漏財。指縫間有小洞。』
我自己:1顆燈,『按吉它弦實在太辛苦了。我不想把手指弄硬長繭。我想保護我的手來按摩自己及他人。所以,學吉它嘛,再度放棄。』」
那團什麼立即舞回應:
「孫梓評曾於100年2月25日於聯合報副刊中寫道:『想要擁有一段這樣的關係:每次碰面,我可以只是靜靜坐著,不必廢言解釋身分,或者其他,便放心將部分的身體交出……比方說理髮。』妳是看過那篇文章的記得否?妳就是妳,不用廢心解釋(給自己聽),可以放心交出自己的時候,妳當下即知。」
紗娜回想起來了,包括種種被洗頭的經驗,也由此開始舞起自己關於減敏的問題尚無什麼好辦法或特效藥:
「我自己目前傾向非對抗,無分別,採取跟那些來源融合的方向試試。其次就是不太當一回事。包括對“過敏原”、對所謂的高敏感度、對所造成的肉身不適感。
「我目前最新在嘗試的是,放棄對體感舒適的要求與期待。只在意當下,舒適算賺到,不適算尋常,又撐過一天了也值得開心,算種微奇蹟,至於明天如何,再說吧。
比如說當我感到心悸,也許我的現階段心跳就是長這樣,以前歸以前。全新的心跳感。畢竟又沒超速。是不舒服沒錯,那又如何,誰規定人生非得追求舒適有成功。
舒適也是度過一小時,心悸的體感也是度過一小時,當拿掉一切定義時,一切只是在不同感受的體驗中滑過時間。
以我的個性而言,得過且過算得上是一種值得的練習。我不可能遠離所有“過敏原”,沒有那種命,個人也認為那不太自然,所以我只能與干擾源共存。
我覺得高敏族群可能潛在有完美主義傾向、很多分別心、狗眼看干擾源低的傾向。我自己就有可能是這樣。」
紗娜舞完後坐下來,心想用舞表達這麼多抽象思維,如果對方都懂,那還真是太方便簡單的溝通方式了。那團什麼的舞回應不長,卻讓她思量許久:「那些都只是一種感覺,就像賽跑中的感覺、高潮時的感覺,各種身體感覺。不用費心分類評比,無須那麼在意,它就只是流經了妳。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做人的滋味。有人會嫌滋味太多嗎?」
紗娜抱著那團什麼:「我愛你。」對方只是在她懷中稍微扭動,她便知這回應為「我也是。」
⟪ slow flow yoga⟫
缽聲再度響起,代表瑜伽課堂中的這節冥想結束了,要直接進入大休息。紗娜還感到迷迷糊糊,只記得自己從做體位法時,就斷續隱現的飄起關於過往的思緒,然後思緒繼續於結束體位法後的冥想時間中漫延醱酵,在各種胡思亂想或奇思異想中,紗娜感覺暫時脫離了當下時空,滑入陌生維度。但當躺下開始大休息,她腦中的世界就沉澱下來,寧靜的度過大休息,沒什麼念頭。
當叮嗄聲悠然響起,大休息結束了,大家按指示慢慢起身回神,圍坐成圈。照例,自由分享今日的體驗所得、心情或期許。紗娜突然感到思緒異常清晰的分享著。
「謝謝老師今天帶我們做了緩流舞瑜伽,從很慢的連續動作裡觀照動作過程與身心狀態,且自然而然的體驗優雅及和諧的肢體可能。我發現連續動作的部份,就像連連看的每個小點點,跳過任何一個點都會使這條線不連貫。所以要意識著過程中的每個小點,它們由構成動作的元素組成,例如我的肌肉、骨骼、韌帶、血液、心跳、脈動、呼吸、眼神和意識。
「今天課程中的導引,我印象深刻的是老師說:✱『你想於姿勢中自在和穩定,還是想要達到某種理想化的完美?』『保持專注在呼吸、身體的位置和動作、變化不停的感覺、以及川流不息的情緒和思緒,它們不停的改變、生成、短暫停留,然後又消失無蹤。』✱
「我覺得身體像朵雲,不管今天變成什麼樣、完不完整、合不合理、有何用意……,只要知道它是自然的一部分,就有安心的感覺。所以"沒有常態"這件事,其實是令人心安而非心暗。自由流動才能使人勇敢。」
✱✱裡的句子取自這本書:
正念瑜伽:結合佛法與瑜伽的身心雙修/Frank Jude Boccio/橡樹林出版/2005.6.17/Mindfulness Yoga-The Awakening Union of Breath,Body,and Mind.